成贝俊辞皱眉思索,片刻之后,他将那些文书整理了一番,将重要的资料都收拢起来。起身对佩深道,“咱们去慈安殿吧。”
这也是他的直觉,此事虽然牵涉边防,事关重大,原本该跟兵部的人商议,但他还是宁可先去问慈安殿那边的两位太后。
前朝朝政上的事情,按说没有比昔年持中殿首座慕仙柔更清楚的人了,但慕仙柔也已经死在了杀戮碎岛的战场之上。从昔年尘封文书的蛛丝马迹之中,成贝俊辞推断,此事必然与内廷有关。
站在慈安殿东西两殿之间,他心里还在纠结先去哪边儿,便见染香自东殿那边出来,毕恭毕敬道,“陛下过来了,太后娘娘已经等许久了。”
这下真是没得说了。他移步到东殿那边,将那些相关的奏章文书都放在了上官染烟面前。
宛若摊牌似得。
上官染烟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事,我原本也不知情,只是,如今这宫里,除了我以外,也没有人能猜得到其中关窍了。”
成贝俊辞不语,之前也该猜到了,碎岛局势一直在季城掌控之中,如果天启这边有人帮他谋划,且那个人隐藏在内廷之中的话,那就必然是季游陌。
季游陌也死了。昔日线索已经全数断掉,但上官染烟人一直在内廷,幕后发生的事情,台面之前,亦必然有蛛丝马迹,她岂会全不知情?
上官染烟轻声道,“汝还记得海姬么?”
成贝俊辞微微皱了皱眉,道:“是昔日季母妃白花馆中居住的那位海姬么?”
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每年宫宴也能见一面,就算那时还年幼,也依然记得。因为那位海姬其实也很特别,她有海蓝色的眼睛和与北隅人完全不同的精致容貌。坐在那里的时候,总是不说话,像是一个漂亮的玩偶似得。
小孩子都喜欢玩偶,所以那个时候,他其实也挺留意那位海姬的,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些年,渐渐就淡忘了。
如今骤然提起,那张如海底人鱼一般华美的面孔,瞬间便从记忆深处浮现至眼前。
上官染烟叹口气,道,“她原本是戢武王的妹妹,当年东皇内乱,六庭馆也收到戢武王战死沙场的消息,那个时候她病着,季妃担心她支撑不住,就一直不愿告诉她戢武王已死的消息,那段日子里,季城曾经回京一趟,大概是与陛下商议镇压兵变的事情,顺便也进宫上白花馆见了季妃一面。之后没多久,海姬就因重病没了,丧仪也是季妃一手包办的,之后季城重回东海郡,没过几个月,就听说季城在杀戮碎岛找到了秘密屯兵的戢武王,助她再度复辟。”
真相就隐藏在表象之后,成贝俊辞从来就不笨,瞬间,他已经明白了。
“如今那位戢武王,就是海姬?”
“如果真正的戢武王确实已经死了的话,那就是她。不然的话,凭着戢武王的强悍武力,就算是季城,怕也不敢轻易提起吞并碎岛的事情。我听说当年东皇领三路兵围杀戢武王,到最后戢武王身边只剩下一对女将,依然徒手诛杀东皇部下数千人,那一个人,便能抵一个团的重骑兵。”
就算这样,也依然只是一个人,会悲伤,也会痛苦,在遇到攻击的时候也会受到重创。他一个人抵得了千军万马,但当对方真的动用千军万马来围杀她的时候,他也依然会死去。
成贝俊辞疑惑道,“那样的话,碎岛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局势?她是我们北隅皇朝扶持的王,就该忠于北隅,何况还有季城在那边,怎么能容她兴兵挑衅?”
“我听说,当年槐生淇奥还不是戢武王的时候,就已经跟季城相识了,杀戮碎岛的皇太子,曾经以少女身份出现在季城的面前,与他比武试剑,谈论兵法与天下大势。季城为她做过许多事,他是我们北隅廷臣,为何要讨好他国君主?”
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吧,但即使喜欢那个人,他却依然还是北隅廷臣,所以当他深爱之人被围杀的时候,他远在南疆,来不及去守护那个人。
上官染烟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有预感,这事情也许就是季城策划出来的。戢武王是被碎岛流传千年男尊女卑的恶毒观念逼上极端的,他为碎岛而生,亦为碎岛而死,而季城,扶持湘灵上位,蛰伏多年,也许就是为了复仇。”
季家的人,若是爱一个人,便可豁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季游陌当年爱上北辰郁秀莲,便敢犯下道门禁忌,以自身之杀孽为北隅平定苗疆,到后来放弃自由背井离乡将自己困在北隅深宫。甚至以命相殉生死不离。季城自然也敢豁出去,覆灭一个国家,让杀戮碎岛为自己心爱之人陪葬。
成贝俊辞沉默片刻,道:“今日之局势,想必父皇生前亦早已料到,他是想将平定海疆的荣耀留给我,还是要我将和平赐予杀戮碎岛?”
上官染烟道,“与政务相关的事情,我也不好猜测,但我想,若是他还在,也许也不会阻拦季城的复仇。当年仙柔死在战场之上,他便与东皇不死不休。他原本早已将季城调往南疆,但戢武王死后,却再度恢复了他东海军督的地位。这场复仇,原本便是先皇欠他的,因此还给了他。但你却不曾亏欠季城什么,所以,是否允他出兵,单看形势罢了,若是真能一举平定海疆,将碎岛纳入北隅版图之中,把我们的军舰放上领海,开通航路,亦是不世之武勋。这一切,就看你定夺了。”
成贝俊辞轻轻叹了口气。道,“杀伐决断,全藏在儿女情长之后,不觉得太过于好笑么?”
上官染烟面色严肃,道,“你还年轻,也许不明白,身为天子,身边的人都会一直教导你,不可为私情所牵绊,但身为一个男人,若是一生之中,遇不到一个你可以为她豁出一切的女子,岂不悲哀?”
“季军督是可以为心爱之人豁出性命之人么?”成贝俊辞低头思索,笑了笑,道:“这样的话,连我也忍不住想看他凯旋归来之时的荣光。”
“武将是天子手中的刀,他可以凯旋归来,但战胜之荣耀,却只属于你。”
成贝俊辞默然片刻,最终还是请辞,退出慈安殿。
从慈安殿外,便可以看到天边阴云翻滚,此刻杀戮碎岛,想必也是同样一番黑云压城的阵势吧。
不知临阵之前,季城心中在想什么,也不知外朝文臣武将会怎样说,然而在这一刻,成贝俊辞已然下定了决心。
战!并非为了季城,而是因眼下阵势,已经到了千载难逢的时机,他想要信任季城一次,将自己的千军万马交到他手上,赌他可以平定海疆。
是儿女情长没有错,但若是不为这儿女情长,倾尽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天启里为陈兵碎岛的事情争议的时候,季城却独自一人在云梦泽散步。
云梦泽是杀戮碎岛与北隅之间的荒岛,北隅与碎岛都在这里建立了来往船只的补给站,算是共有的缓冲地带,道上除了客栈与军事基地以外,还有几间武官,以及,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芦花荡。
季城当年初遇玉辞心,就是在这个地方。
是玉辞心,不是槐生淇奥,也不是戢武王,槐生淇奥是杀戮碎岛的王太子,戢武王,是被称为杀戮碎岛救赎的人,而玉辞心,则只是当初与他偶遇的那个绯衣少女,她穿着襦裙跳进悬崖下齐腰深的泉水之中洗头发,无意听到季城纵马而来的马蹄声,一甩头水花四溅,人自泉水之中纵身而出,片刻之间,绯色外袍便被裹在身上,披散的湿发之下,眉目凌厉如刀剑,面孔,却精致娇美如净玉雕塑。
季城不由自主勒马不前,那一瞬之间的绝艳华美,便让他动了倾国倾城的心思,至死不曾忘记。
他那时还不知道他所面对的人是谁。槐生淇奥自幼长在深宫,从未于人前显露出女装的模样,芦花荡深处,瀑布之下的小木屋是她的秘密基地,她偶尔会从碎岛的王宫中逃出来,躲在这里,换一身裙装,在瀑布下洗澡或者游泳,亦或者,独自一人,在流水飞溅的礁石之上一坐一整天。
杀戮碎岛之人,向来只将女子视作卑贱生物,季城是第一个见到她女装的人,偏偏也是那一刻,季城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叹打动了他。
所以未曾立即转身离去,而在他问起姑娘尊姓大名的时候,她说她叫玉辞心。
那并不是谎言,玉辞心是她为自己取的名字,原本美玉无瑕,要做王,就只能抛却身为女子的一颗心。因此,她叫玉辞心,是无心的王。但那时那刻,天高云淡,季城未曾猜到她的谜题。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玉辞心与季城,都只是偶尔,想要从自己的生活中逃离的时候才会去芦花荡深处的瀑布之下,但,偶尔相逢,只要看见对方的眉眼,便觉得心底积存的尘埃都被一扫而空了。
到后来分别的时候也是,玉辞心背着剑,笑着对季城说我要走了,也许很久都不会再来了。如果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那么,记得我现在的样子就够了。
一开始是笑着的,到最后,眉目间却渐渐开始有了掩不住的伤感,她说,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记得我现在的模样了,但是没关系,我从不贪心,就算只有你一个人,对我而言也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