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伶伊走上前来,躬身福了一福,成贝俊辞亦含笑道:“教母免礼,这样晚了,是刚从六庭馆那边回来么?”
悦伶伊并未随其他太妃迁到宫灯帷,只是,景林殿是帝王宫妃住着的地方,因此也没办法继续让她住着,只得搬到从前六庭馆女官值宿的殿所了。
如今是教母了,好歹是不用住两人一间的殿所,她自己选了寄燕居的偏殿,如今六庭馆没有馆主,整个寄燕居就只有她一个人,难免招人议论,说她觊觎馆主之位之类的,但悦伶伊如今却不在乎这些了。
鸿文馆这边的御道,也恰恰就是从六庭馆到寄燕居的必经之路。
悦伶伊轻声道,“这些日子忙着筹备与火宅佛狱和亲之事,因此总回去的晚一些。”
“人选定了么?”也就是顺口问了一句,火宅佛狱魔王子性情残虐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和亲的事情,是麒麟王主张的,六庭馆负责选人,悦氏又早早说了会出人,悦伶伊亲自去火宅佛狱谈过了,两边都没有什么意见,他也不好拦阻,只是心里想到那年轻的女孩子,不免就有几分怜悯。
悦伶伊伸手指了指提灯的女孩,道:“也就是我们家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孩子,这些日子在六庭馆教养着,下个月就要送到火宅佛狱了,临行之前,未曾想到在这边遇到陛下,倒是她的福分了。”
猝不及防,人就站在了面前,月色之下半低着头,只看得见一芽尖俏的下巴,不知是不是因了这月光的缘故,只觉得皮肤苍白,质地如冷玉一般。悦伶伊低声叫她抬起头来,却被成贝俊辞拦阻。
他轻声道,“不必了,看见模样,也许便不忍心送她离去了。是你们家的人,那就全部交给你好了。”
好端端的女孩子,为了政治利益,便要被送到不见天日的地方。这些事,都是他们这样的人做出来的,他不想看见这女孩子的面孔,是怕有朝一日,听说她死在西漠的话,会因此被噩梦纠缠。
悦伶伊无语片刻,终究顺从说道,“臣妾谨遵圣意。”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那女孩的头,从未再抬起过,悦伶伊请辞离开,成贝俊辞静然站在桥下,目送着那宫灯的微光渐渐远去,消失于夜幕之中,这才叹口气,转身上了御辇。
生来也就不是做王昭君的料,悦斐然去火宅佛狱那边,原本算不上什么和亲,北隅同西佛国一样,不屑于和火宅佛狱那样的流氓国家结亲,但如今佛狱军势见涨,况且又是新王旧王交替之时,按着礼数,送件包装精美的礼物过去,也不为过。
火宅佛狱婚俗尚黑色,一身黑色礼服,一辆黑纱马车,就那么将人送了过去,看着不像是和亲,倒像是去参加葬礼似得。
虽然不至于让宫里人大张旗鼓送她过去,但礼制上的婚书公文,全是成贝俊辞亲自批下来的,别的人也许被蒙在鼓里,唯有他,从头到尾一清二楚。
说是不愿意,结果还是那样做了,从前总听人说他那个父皇是冷酷无情的人,如今看来,坐在这个位置上,无奈的事情太多,所谓冷酷无情,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悦斐然走的那日,钟情特意入宫来看他,见他情绪低落,竟然还一脸得意的笑了。
“我就想着你今天大概不开心,竟然还被我猜中了。”说着自顾自坐下,吩咐伺候人倒茶拿点心,若无其事的,接着道,“我知道你一向心软,只是,这事情又不是你的错,怪自己做什么?悦府里的大宗师要是不肯出这么个人,别人谁敢强迫她?我听说那女孩子是长公主府上怜玉郡主生下来的,你说公主也不说话,郡主也不说话,就你这么个不相干的外人为她伤心难过,有什么意思呢?”
成贝俊辞叹了口气,道:“她若是日后命运凄惨,我责无旁贷。”
钟情略微冷笑了下,道,“麒麟王也真是够逗的,有他在西漠,我们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女人讨好敌国的份上了?我看他就是看西佛国不顺眼,西佛国找人送给佛狱小王子,他也非得跟上,给西佛国找不自在,索性你让他去打西佛国去,成全了他了事。”
“王叔也不过就是提了一句。这事情不是他坚持的。”
“不是他的主张,也不是你的主张,回头满朝文臣觉得有必要,就送一个柔弱女孩子去死,听说这次出使的还是悦伶伊?也是够了,咱们北隅这么些年,治国理政就靠文人和女人,出使外交也用女人了,早些年,连上战场都用女人。难怪被人家看不起。两宫太后摄政也就罢了,前朝这些宫妃,一个个都不甘寂寞,还有完没完?”
宫里这帮后妃,除了两宫太后以外,钟情的确是各个都看不惯,她向来含蓄,平日里半句怨言都不会说,但一到了成贝俊辞这边,立马就口无遮拦起来。
成贝俊辞笑笑,道:“大家姐也是女子,自然知道,北隅一向尊重女性,说起来,我那位未曾入宫的皇甫宛容,不也是北川军府里养大的么?不知道回头能不能替我上阵打仗。”
“得了啊你。”钟情撇撇嘴,道,“你还用得着别人帮你打仗?有朝一日,但有贼寇来犯,我这个做大家姐的,就第一个冲出去,为你冲锋陷阵,挡下千军万马。”
虽说是女子,悍勇起来,倒还真有那么几分气势在。
东拉西扯的说这些,不过是为了想让他开心一些。这样的心情,他又岂会不懂?
亦只能叹口气,将这些事情放在一边了。
正在和钟情说话的时候,佩深匆匆进来,将火漆密封的紧急军报送到了他面前。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身为天子,就是这般悲催,想安安静静和自己的姐姐说一会儿话,总有那么多事,急着等他处理,似是多耽误一刻,就会天塌地陷一般。
他也只能苦笑,将密封的军报拆开,只看了两眼,面色就已经变了。
钟情亦好奇的将脑袋伸了过来,墨色字迹不过寥寥几行,信末尾处,是一对应龙纠缠的朱砂印。
这是东海军督的私印,送军报过来的,是久未曾与天启联络的季城。
昔日先皇说过,季城是有名将风范的人,不动如山,动则如雷霆霹雳。自镇守东海以来,每一次,他送军报入京,都是堪称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次看来也是如此,军报之中写的颇为简练,只说杀戮碎岛边防军夜袭东海军督府,已经被击溃。但因碎岛此举等同开战,如今东海军督府已将沿海各郡军队及战舰集结完毕,列阵于海岸线上,只要天子一声令下,即刻可以灭了杀戮碎岛。
钟情倒吸一口冷气,道:“这算是怎么回事?军督不是和那个碎岛戢武王关系挺好的么?这就开杀了?”
成贝俊辞也是颇为疑惑。他接任帝位虽说没有多久,但边境军务是大事,一早就弄清楚了,昔年碎岛内乱之时,是北隅皇朝支持戢武王平定内乱重登帝位的,季城镇守东海郡多年,便是因他和碎岛王室私交甚笃。从以前的军报呈文分析,杀戮碎岛国民彪悍,且是海贼出身,境内境外情况复杂,原本并不是北隅打算征服的对象。倒是宁愿扶持与北隅友好的政权,让他们自己牵制境内就足够,局面骤然演变成这个样子,他也有些吃惊。
当即便吩咐钟情,遣人分别去内阁和六庭馆,将碎岛相关的公文全部搬过来,持中殿中原本还有一匣与碎岛相关的加密文书,如今,也到了该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知道后面的事情,并不是自己能轻易插手的,钟情便先退下了,留成贝俊辞一个人在书房挑灯夜战。
朝野中被埋没的秘密,渐渐湮没在文书之中,成贝俊辞翻看之前碎岛两次内乱的文书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疑惑,到最后,打开封印秘密的玉匣,却见里面只是短短一张两指宽的纸条,似是飞鸽传书的小条。
昭武十九年九月,杀戮碎岛之主,槐生淇奥卒。
信末依然是东海兵府的朱砂印,就算年深日久,依然色如鲜血。
从零零散散的奏章军报之中也能看得出来,戢武王一生之中,有两次濒死,第一次是因女子身份暴露,被自己手下的武将追杀,险些丧命,却在季城的扶持之下,以重伤之躯逃出重围,数月之后浴血重归,再度踏上王座。
而第二次,则是东皇叛乱,据说戢武王众叛亲离,被东皇的部队围在云梦泽,战死沙场,至死不屈,首级被悬于城楼示众,但数月之后,北隅大军压境,拿下东皇,带回去的,便是死而复生的戢武王。
据说被东皇斩首之人,只是戢武王身边亲信女将。戢武王但凡出征,定然戴着银色面具,轻易不露真面目,人死之后,悬于城楼的首级,寻常人也看不清楚,北隅轻易便可解释,说东皇不过是以面目相似之人,冒充戢武王。
戢武王是杀戮碎岛之救赎,号称一个人就可以扫荡千军的武神,怎么可能轻易被凡人杀死。东皇叛乱在北隅的帮助之下被镇压,戢武王在季城的帮助下,再度重回王座,而北隅,亦因季城与戢武王在战场上结下血之同盟的缘故,将季城留在东海郡,维持碎岛与北隅之间的平衡。
谎言编的太过于完美,连成贝俊辞都未曾怀疑过,此时看见这尘封多年的纸条,他才骤然觉得全身发冷。
如果槐生淇奥已经死在了昭武十九年,那么,如今坐在碎岛王座之上的那个人,又究竟是谁?季城不过一个武将,手中却握着一个国家的兴衰存亡,君主废立,这样煊赫的权势,到底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