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走,上官钟情立刻就吩咐伺候的人,将桌上摆着的那些,管是点心还是杯盏,全部都收了去,令换新的过来。方才三王爷用过的那只,就不必收了,直接摔了去。
成贝俊扬在持中殿来来往往惯了,向来又是不讲究的人,刚才吃点心噎着了,没来得及叫伺候的人倒茶,顺手就把面前放着的茶杯拿起来喝了一大口,偏偏,那就是钟情用的杯子。
钟情生来好洁,不仅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连她自己用过的东西,也不愿意让别人用,持中殿明成殿这些常来常往的殿所里,她用的杯子,都是单独保管的,绝不会招待完她又给别的人摆上。谁知撞上君扬这个冒失鬼,问都不问一声,拿去就用了。
宫里头反正也不差一只杯子,佩深默不作声,收了就干脆利落的在门口回廊摔了,再叫伺候的人过来收拾,隔着薄薄一扇隔门,听见那瓷器碎裂的声音,钟情气才平了一些。
成贝俊辞苦笑道,“也是你弟弟,何苦这般嫌弃他?”
这话说的是有由头的,钟情打小以来谁都嫌弃,就是不嫌弃成贝俊辞,倒不是因为他是天子。听上官染烟说,他小时候,四五岁的钟情还给他换过尿布呢。当初在青阴川,不小心将他掉下去,捞起来的时候一身湿漉漉,也是钟情毫不犹豫就将自己外衣脱下来裹着他,还将湖水里刚捞出来,脏兮兮的他一直抱在怀里。小时候最喜欢没事抱着他亲,长到十几岁,钟情吃到喝到什么好东西,随手递给他让他咬,他咬过之后,接回去若无其事继续吃。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干净人儿似得,还不是因为他是弟弟。
同样是异母弟弟,对待君扬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钟情懒洋洋道,“我也就是看不惯他们苏家人的做派。什么事都来找你做主,好像你没别的事可做了似得。再说了,同样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十二岁就出入上书房处理政务了,君扬如今也有十五了吧,还是个昏天黑地的小鬼,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
成贝俊辞也只好赔笑,小鬼么,不任性一点,怎么讨人喜欢。他倒是忘了自己那些年岁是怎么过来的了。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妃其实并非自己的生母,虽然对自己也是疼爱有加吧,但心里总有些顾忌,半分也不敢给旁人添麻烦,胆战心惊的,反倒懂事的早,像君扬这样,才像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那么一阵风似得来了又去,喝茶的心情都被他搅得差不多了,没过多久,钟情说要去明成殿那边看看太后,问成贝俊辞要不要同去,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算了。
时辰不算晚,君扬在鸿文馆那边有晚课,这样的话,易辰应该也在,他打算先过去等着,晚课完了,就问问苏佑山的事情。
诏狱那边环境不怎么好,上了年纪的人,不该一直被关着,早一天放出来也好。况且,弟弟嘱托的事情,他一向分外上心。天下这么大,都是他的,都该他管,家人却只有那么区区几个,不慎重对待怎么行呢?
钟情却只觉得他弟控的无药可救,嘲笑了他几句,便自顾自先走了。
时间还早,乘御辇到了鸿文馆外的流觞桥前,便按着儒门规矩,提前下了御辇,将别的伺候人都留在桥头,只让佩深打着浅金色宫灯走在前面为他照路,心事重重的,看着眼前人已过三十却依然窈窕如少女的身姿,不由轻声叹了一口气。
月下美人,莲步轻移,连眼前朦胧月影都觉得美不胜收。这样的风景,不知还能看多久。
他是真心喜欢佩深,说是女官,照着养母那边看,算是他表姐了,其实认真计较起来,好像也没多少血缘关系,年纪却足足相差了十五年。他是不在意的,但前朝曾有一位帝王,娶了比自己大十七岁的宫女,甚至一路将她提拔至贵妃,野史里都说,那位宫女是以妖术惑君的,因为年岁大了,生不出孩子,不仅迷惑君王,甚至还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将别的后妃的孩子全部暗害。总之是妖孽一般的人物。宫里千辛万苦保住了另外一个地位卑微的后妃的孩子,后妃又被贵妃毒死,孩子颤颤巍巍长大,到后来继承皇位,还来不及为母亲报仇,那位贵妃就因作孽太多,活活吓死了。
也不能怪他想那样多,做天子么,随便想做点什么事情,就有满朝文武摆出无数前朝事例,让他以史为鉴,打消念头为妙。他是天子,喜欢哪个,现在就推倒了,似乎也没有人拦得住他,但,总要替对方想想吧,他还是不愿让佩深背负妖妃的骂名。
桥过了一半,就见君扬急冲冲从鸿文馆里冲了出来,活脱脱一副下了课脱缰野马似得模样,身后跟着那些帮他拿书包文具的小厮,老远就看见天子在这边,早就在桥下跪了一排山呼万岁,唯他毫不在乎,咚咚咚冲上小桥,一直快要冲到成贝俊辞面前,才刷的一声单膝叩地,道:“给皇兄请安了。”
成贝俊辞含笑道:“免了吧,我就担心着,早晚有一天,这流觞桥没准就被你给踩塌了。师尊还在里面么?”
鸿文馆前有流觞桥,到了桥头,该下马下马,该落轿落轿,无论是谁,都得徒步慢慢走过去,以示求师问道之恭敬诚心,君扬么,每次过去的时候倒是一步一迟疑,走得挺慢的,一到下课,那绝对是兴高采烈马力十足一路冲过去。不过一座木桥,若是各个学子都是这样,估计早晚是要被踩塌。
君扬做了个鬼脸,道:“塌了才好,哪天要是真塌了,皇兄你可记得,千万要让修桥的修慢些,好让我少上几天课。师尊还在里面待着呢,我一看见他就吓死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讲,求情的事情,就只能拜托皇兄了。”
眼见他待在鸿文馆门口都嫌不自在,时刻准备落荒而逃的模样,成贝俊辞也只得笑笑,先放他走了。
自己缓步走了过去,见易辰端坐在书房之中,他入内之后,先行了拜见师尊的礼,易辰才从容不迫起身,道,“老臣恭迎陛下。”
不由苦笑,礼数这种事,来来往往的,早就烦了,倒不如随意不拘才好。这些话么,跟别人说是有用,在易辰面前,他提也不敢提。
只得开门见山,说起苏佑山的事情,易辰微微笑了笑,道,“陛下先前便已经同臣说过此事了,再度提起,是信不过微臣么?”
成贝俊辞皱眉道,“君扬下午才提过,说你将苏佑山下狱了,之前不是同汝提过么,放他一马算了。哪怕架空实权呢,他是苏太妃的父亲,又是三王爷的外祖父,总得要给个体面。”
易辰道:“陛下何不想想,臣此举意图如何呢?”
成贝俊辞愣了一下,易辰问他这话的时候,居高临下意味深长,就跟上课的时候提问学生一般,而他还碰巧真就是个学生,因此不得已,凝神思索,隔了片刻,道:“师尊是等君扬与我相谈吧,清洗儒门一事,势在必行,即便是皇亲国戚,亦不能轻易脱罪,师尊先抓苏佑山,原是敲山震虎的意思,待查清事实真相之后,再将他放出,苏家人也不会感激师尊,但待到他们打发君扬过来求我,我再与师尊谈过之后,师尊放出苏佑山,便是将这一个人情送到了我的手上。”
易辰点头道,“从前就总觉得,汝聪明过人是没错,可惜心思总有些太过简单,如今倒是有七八分火候了。”
成贝俊辞叹了口气,道:“玩弄人心之事,吾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君扬是吾弟弟,我们之间,原无须这些伎俩。”
易辰叹口气道,“砌词矫饰,原本便是政治之中常用之术,苏佑山一事,三日之内定然有结论,君扬若是再问,汝亦可如此回答,汝回去吧,今夜有些晚了。”
分明是懒得再与他多说。明明都做了天子了,在这位师尊面前,他有时候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此时此刻,又担心是否是方才的话说得太重,惹得师尊不悦了,满腹心事正要离开,便听易辰在他身后说道,“吾听说陛下的新妃即将入宫了,恭喜了。”
“多谢师尊。”
心里莫名的又掠过一丝烦躁。
大概此时,整个天启都知道他要纳妃的事情了吧。那个全然陌生的女人,自北荒启程入京,将要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
是什么样的人呢?听明成太后说过,那个叫做皇甫夕渊的女人很像她的母亲,也许,也是冰雪一般的容颜吧。
不由在心底叹息。
别人都会猜测,男孩子应该喜欢像自己母亲的女人,因此特意将眼光放在北荒,选出北境风雪一般凛冽如冰的女子来讨他欢喜。但他自己却觉得,没准是因为从小在明成太后身边长大的缘故,他喜欢的,偏偏是同样上官世家出身,端庄娴雅,知书达理的佩深。
心里喜欢,又在身边****相伴,却永远不可能在一起。镜花水月一般的缘分,只能放在心底珍藏了。
再度过了流觞桥,正要上御辇,宫灯微光自远及近过来,不由驻足停步,等了片刻,见过来的是悦伶伊,身前还有一位年轻女子为她打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