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样走了,季城来不及拉住她的衣角。背影还是一如往昔,若无其事的将剑横背在腰上,但神色却像是要出身,虽孤身一人,却势如千军万马。
再相逢,便是物是人非了,杀戮碎岛防御北隅的战场之上,银甲的王者手持长戟一路挑翻无数侍卫冲到北辰明旭的面前,季城在最后一刻赶到战场,以雷霆之剑冒死挡在了北辰明旭面前,兵刃交错之间,杀机四伏,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王者战无不胜的长戟之下,但在看清他面孔的片刻,戢武王竟然也迟疑了一瞬间,他借着那绝无仅有的机会,将长剑递过去,戢武王及时闪避,利剑未曾划破他的咽喉,却在片刻,挑开了他的面具。
季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连他也震惊到不能动。下一刻,面具扣上,他只能看到冰封的杀意随长戟递出。
战场是战场,私下里依然有得谈。到后来东皇作乱,他力促北隅与碎岛之间的和局,甚至将湘灵送到天启。别人都是他与戢武王私交甚笃,大概是英雄惜英雄,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爱那个王者,是对待女子的,温柔怜惜。
戢武王是咆哮于战场上的狮子,而他,偏偏就喜欢了那个如狮子一般暴烈,又如水晶一般冰冷强硬的女子,因为这世间只有他知道,那个人温柔的时候,也会像山间清泉一般,沁人心脾。
季家的人不会轻易爱上任何人,一旦爱上了,那个人就是他的命,是他的眼珠子,不容任何人伤害,东皇杀了戢武王,因此以命支付代价,杀戮碎岛毁了戢武王,他就要让这个国为她陪葬。这血与火的战场,便是他献给那个人的祭品。
昔日戢武王与东皇最后一战,一路且战且逃至云梦泽。他怎么会逃呢,他是战神一样的人,什么时候轮到被别人当做耗子一样四处追逐?也许,用最后的力量旧地重游,就是想在临死之前再见他一面。
亦或者,那个坚强如水晶的女子也曾想过依赖,想过也许会被他所救,但是那个最为重要的关头,他没有来,他也不在这里。
只为这一件事,季城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他的人是自由的,但他的心,却始终被囚禁在这片芦花深处,囚禁在当初初遇之时,少女清水一般的眼眸之中。一世不得解脱。
他心中有数,虽然此刻六军不发,还在等天子一声令下,但他相信,这道军令,一定会送到他手中。
刀出鞘浴血,箭离弦无悔。北隅一直未曾灭掉碎岛,是因时机不对,而他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时机。不论是天启城新登基的皇帝陛下,还是军部与儒门,都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正在思索这些的时候,身后传来些微声响,如风轻轻拂过芦花的声音一般,几乎察觉不到,季城轻轻回头,静静看向走过来的人。
他并不紧张,除了雪菲,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也只有身为剑灵的雪菲,才能以如风一般的声音,穿越这轻触便会断裂的芦花丛。
季城没有说话,雪菲是他的剑灵,就如同他自己的一部分似得,完全无需客气什么,雪菲来这里,便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那么,他也只需要等待雪菲开口就够了。
雪菲轻声道,“鹤舞过来了,说是王驾想再见你一面,她说要与你谈判。”
最后一句话,虽然只是转述,雪菲的语气也骤然变得强硬了起来,这不是雪菲的风格,也不该是那个女孩的风格。
季城轻轻闭上了眼,风声自芦花之中掠过,拂起他的鬓发,眼前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孔,那个代替他的辞心被称作戢武王的女孩。
她并不是什么王,她空有王的容貌,实质上,却是一个听见雷声都会吓得惊慌哭泣的小女孩,偏偏就是这个小女孩,当初接受了这危险艰难的使命,背负着血脉的诅咒,沉默的坐在了杀戮碎岛的王座之上。
会哭的吧,紧张的时候,压力巨大的时候,她也许会躲在角落里哭,可是坐在王座之上的时候,却永恒只露出冰冷威严的神态。即便如此,她也不是王,只不过是个好演员。
到现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她的舞台脆弱不堪一击,下一刻也许就会被一把大火烧毁,她也会像是舞台上的傀儡木偶一般被烧为灰烬,可是这一次,她没有惊惶哭泣对着季城喊将军帮帮我,她派出了她身边的侍卫队长,对他提出了谈判的请求。就算只是扮演王的演员,到了最后,她还是想奋勇一把。
再怎样,也是碎岛王室的血脉。昔日碎岛先王雅迪王的王后生下了双胞胎的两个女孩,一个被当做男孩立为太子,被称作杀戮碎岛的救赎,而另一个,则是碎岛王室的耻辱。
湘灵曾经对她说过,碎岛的王室,是没有女孩的。昔年杀戮碎岛极度歧视女性,如果王室诞下女子,那就摔死在宫廷里供奉的王树之下,将小小的骸骨埋在王树底,让她们成为滋养王树的肥料。雅迪王当初留下湘灵,并非因为不忍,而是碎岛没有继承人,他将其中一个女孩选作王太子,就再也不忍心,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摔死在树下。
已经夺走一个孩子的人生了,若是再杀死另一个,会否太过残忍?
又也许,他那么做,只是不想让后来成为王太子的槐生淇奥太过于孤单。
当初湘灵与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也是平静的,她并没有庆幸自己可以活下来,因为活着也不见得有多么幸福,也没有怨恨父王或者那位王兄,她说,父王也有许多无奈,而王兄,王兄这一生活得已经足够辛苦。
她也曾说过,王兄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守护她,甚至在碎岛陷入战乱的时候,设法将她送到了北隅,可是她,她什么都做不了,就算坐在王座上,也无法与王兄相提并论。她这一生,也许最该做的一件事,就是替王兄去死,可惜她未曾赶上。死去的是她的王兄。
是怯懦又无用的女孩,可是她那么善良,善良的让人不忍伤害。
但战场之上,最廉价的便是善良,她是碎岛最后的王,便该随着碎岛一起,被复仇的浪潮吞没。季城不打算杀湘灵,但他无法回应此时此刻身为戢武王的湘灵的任何请求。
他叹口气道,“跟鹤舞说,兵临城下,就不必再谈判什么了,等到碎岛覆亡的那一日,我会亲自在王座之前觐见碎岛之主。”
已经剑拔弩张,就只能杀到她面前了。若是此时此刻碎岛王座上的人是辞心,到了北隅与碎岛不得不战的时候,那个人就不会提起什么谈判,她会将战书拋到季城面前,然后穿上战甲在城楼之上亲自迎战。
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人呢?可是,喜欢就是喜欢了,季城倒宁愿此刻面对的是玉辞心,还可与她在战场上再相杀一场,哪怕死在她身边,此生再也没有憾恨。
雪菲还没有走,她说,“鹤舞队长说,王还有几句话想要问将军。”
也许是已经料到他不会轻易允准谈判的请求,因此,将想说的话都已经带过来了。
雪菲说,“第一句,将军留在湘灵身边的时候,所说的每一句话,是否都只是为了背叛与欺骗?”
“第二句,湘灵喜欢将军,哪怕为了将军而死都没有关系,但是,碎岛还有许多别的人,湘灵不能为一己之私利牺牲他人,因此,湘灵亦会坚守至最后一刻。”
“第三句,将军有没有喜欢过湘灵,哪怕只是一瞬间?”
“第四句,王兄死了,湘灵知道将军心中的创痛,这么些年,湘灵亦无时无刻在为此难过悲伤,现在,湘灵也要死了,覆灭一整个碎岛,可以抚平将军心中的创伤么?”
“第五句,以仇恨终结仇恨,可以结束一切么?”
“第六句,湘灵一直很羡慕王兄,因为有将军这样的人珍惜着,湘灵也想要成为被珍惜的人,如果死在战场上,将军会记得湘灵么?哪怕只有短暂时间。”
“第七句,这些天的夜晚一直雷雨交加,城下兵刃相向,从未觉得王宫这样空旷过,湘灵很怕。”
“够了,”季城打断了雪菲的话,问道,“一共到底是多少句?”
雪菲愣了一下,道,“总共七句,方才就是最后一句。”
季城沉默了,真是小女孩啊,到了这个时候,说着什么谈判,絮絮叨叨的,却都是心里琐碎的心事,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说她很害怕。
季城当然知道她怕,但是,无论朝堂还是战场,一个小女孩的恐惧都毫无意义,她说害怕,却不会有人安慰她。碎岛里那些人,有些人也许是在怨恨她这位女王的怯懦,而另一些人,还期待她提起长戟击溃敌军的舰队,这个时候她说她怕,那那些在她的统治之下生活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幸而传话的是鹤舞,若是别的人,也许会忍不住扑上去掐死这个没用的女王吧。
季城叹口气,道,“替我传一句话回去给她吧,我知道血洗血不会有完结,我的确挟毁灭而来,只为替那个人复仇,我不后悔,此时,只期待与她,以及她背后整个碎岛的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