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道门,倒是不用叮嘱了。安成君一向喜欢顺其自然,想必也不会乐意让她约束太子。
再懂事的孩子,那也只是个孩子。
就算心里有数,知道太子会把自己的事情都处理的妥妥当当,没什么可担心的。她却依然愿意花时间和太子说话,询问他一天里发生的每一件琐碎小事。
也算不上是在关怀太子,准确的说,每天陪孩子说说话,也是她人生重要的乐趣之一。
宫里的日子,华美而又停滞,感觉就像是始终活在舞台之上一般,无论是轻吟浅唱还是泪流满面,只要幕布不落,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会落在看戏人的眼中。
像是俳优,一世悲欢离合都演尽了,哭哭笑笑,没有片刻是真实的。
此时此刻,她所扮演的,便是母亲这个角色。督促太子的教育,关心太子的生活,每一天抽出时间,与太子说一些体己话,像是别的母亲一样,对孩子说,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不要放在心里,母亲会保护你,为你解决掉一切让你为难的事情。
虽然也知道,太子在这宫中,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棘手的事情,就算有,也有一大群人会为他解决,轮不到她这个名义上的母妃出手。
可她依然愿意维持这表面的温情脉脉。此刻骤然厌倦,似是身在别处,注视着和颜悦色与太子说话的那一个自己,心里一片悲凉。
她这么些年,将太子当做无缘留在身边的钟情对待,一个母亲能为孩子做的,她都肯做。在她看来,那就是她的孩子,是重过她自身性命的存在,是她在这冰冷宫中拥有的,唯一切实的依靠。
可这一刻,却突然想起来,他们原本没有血缘关系。太子是北隅未来的主人,而她,只不过是侍奉太子身边的人。
就算是长辈,就算身份尊贵,也只是伺候人。她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的那个是钟情,而不是太子君辞。她这般爱这个孩子,等他长大了,会给她这个养母对应的回报么?
从前是不会想到这些事情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只需要笑一笑,就够让成年人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而如今,他渐渐长大,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主张,不再是可以捧在掌心的小小玩具,渐渐,也会不再属于她。
早知不该养儿子,生个公主才对。
可她生的的确是个公主,北辰郁秀莲的第一个女儿,本朝第一位公主。那个女孩却在上官世家的策划之下,被降为臣籍,成为上官家下一任的家主。
果然,和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没有关系,世家出身,奉侍内宫,生下的都是血统尊贵的孩子,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有无数人想要安排他们的命运。就算只是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
和孩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类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为妙。
时辰不早,太子说要去做功课,起身恭谨告退。她含笑准了。坐在原地,等太子小小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收起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聪敏早慧,喜怒从不形于色,自七岁那年起,就没有在人前说错半句话做错半点事。
有这样完美的东宫太子放在手上,季游陌再生多少小孩,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
不在乎就得了,她上官染烟已经是御殿明成君了,这宫里的人,哪个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除了皇后娘娘那个称谓以及凤仪阁的居所,她跟皇后也没什么区别。
内廷外朝都知道,如今她是六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女子。这尊贵,不知苦熬多少年才得到。但所谓尊贵,终究只是虚名。
初入宫那些年,她很爱哭。被北辰郁秀莲冷落,整夜看史书,看到名臣犯言直谏,以死效命的段落之时泪如雨下,别人问起,只说书中故事太过感人,其实自己知道,不过是心里苦涩,借机宣泄情绪。
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经不会哭了。
有时候觉得,得宠不得宠,喜欢不喜欢什么的,其实也都无所谓,上官染烟想要的其实简单,她只想一直低眉顺眼守在北辰郁秀莲身后,当他需要的时候,一回头就可以看得见。
因此她不争宠,不出头,悄没声息的将六宫里的事务处理的干净利落。但却未曾想到,当北辰郁秀莲回头的时候,看向的,却不是她,而是季游陌。
真是命中注定的宿敌啊。
佩深这个时候从东正殿那边过来了,顺手拿了盏八宝茶给她。说原本是给太子做的,就多弄一杯过来了。
太子唯一一处像小孩子的地方,就是嗜好甜食。为这一点,佩深苦练厨艺,单是做甜品的手艺,绝对不输御膳房主厨。每次给太子做什么,也会顺便给上官染烟带点过来。
上官染烟结果八宝茶,轻轻喝了一口,清甜的果香气息弥漫开来,心里骤然也觉得平静许多。
郁结的时候,果然吃甜食就对了。
佩深小心翼翼问道,“娘娘这几天是不是有心事?”
上官染烟苦笑道:“你也看出来了,是季妃见喜了,不是该送些贺礼过去么?我也不知该送什么,因此才犯愁。”
跟送什么相比,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怕是更大吧。佩深心里有数,也不说破,只低声道,“宫里人怀了身孕,这贺礼的确不好送,上身的,入口的都不能送。免得出点什么事情,又要担干系,娘娘索性别管她了,有什么,等孩子真生下来了再说。”
上官染烟轻轻皱眉,道,“不能啊,我同季妃,也算是关系不错。这些日子,怕是还得亲自去看她一趟。”
心里不高兴,涵养功夫也要做到十足。再不痛快,这句恭喜,总是不能不说的。
佩深想了片刻,道:“那娘娘可得小心点,先传方尚宫和宣太医过来问问吧,看是什么情形。我是听说,季妃的身体原本就不适合生养的。若非必要,咱们最好还是先躲着她点。”
这些顾虑也是理所应当的。上官染烟听了,也默默点头。
她跟佩深一向能想到一块儿去,因此也不会觉得佩深不配跟她说这些。
将茶盏中的八宝果茶一饮而尽,看了眼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夜幕,这一天是阴天,星月黯淡,天地间一片让人焦虑不安的阴暗。
看着就让人觉得压抑的慌。
上官染烟勉强笑笑,道:“这样的日子,该饮酒才对。喝几杯暖酒去睡,有多少心事都该放下了。”
没有那个人对坐共饮,终究是美中不足的事情。
佩深沉默着起身,打算立即去弄个红泥小火炉来给她温酒。还未曾走出正殿,便听到上官染烟在身后吩咐。
声音似是已经疲累不堪,但一字一句,都是清清楚楚。
“明天上午,替我传话去持中殿那边,请方尚宫过来一趟。”
光明正大跑持中殿那边叫首席女官过来拜见她,其实是比较嚣张的事情,稍微处理不好,便会引人议论。
她倒不是怕别人说什么,她只是不喜欢把事情做的不完美。
因此这种重要的事情,也就只能交给佩深来做。
前一夜喝过酒,第二日就总有些起不来。上官家的人原本嗜睡,况且,现在宫里也没有需要她去请安的长辈,她乐得纵容自己。
醒来的时候,看时辰似是已经到正午了。宫里的日子,说难熬是难熬,要过得快一些,也容易,一觉睡到午后,起身吃点东西,坐一会儿,就能看到入夜了。只是这样渡日,每逢看见夜幕降临的时候,心里便觉得有些凄凉的慌。
刚醒来罢了,意识还沉浸在梦境之中,难免有些胡思乱想。伺候的人上来服侍洗漱,染香上前,轻声道,“娘娘,方尚宫过来了。”
她迟疑了一下,问道,“等很久了么?”
染香回道,“也有快两个时辰了,大概是陛下刚上朝那会儿就过来的。”
她立即伸手拦住伺候的女官,道:“先不用收拾了,外衣拿过来,我即刻出去见她。”
原本犯不着这样急的,她偏就想做出这个姿态来。
头发就随意的散在肩上,因为碍事,索性用手将它们都拢在脑袋左侧,睡衣之外披着外袍,随便穿了双白色软缎的鞋子,她就那样走到了方凌烟面前,方凌烟原本是坐着的,看见她这个模样,吓得慌忙站了起来,片刻之后又跪下,颤声道:“奴婢叩见明成君。”
方凌烟平日里见她,只需要躬身行个礼就算了,用不着叩拜,看来是被这阵势吓到了。
上官染烟神色未变,也未曾上前伸手扶她,反倒是自顾自在正位坐下,干脆利落的说了声:“平身。”
方凌烟不敢起身,上官染烟往染香那边看了一眼,染香这才上前,扶她起来,又让她坐在一边。
上官染烟道,“又不是方尚宫你的错,不必因此惊慌失措,本宫一向关心持中殿的事情,听说你过来了,这帮该死的奴才又没及时叫我起来,一时情急,就这么冲出来了。失礼人前,我还怕你见笑呢。”
心里明明是有怒火的,说出来的时候,却勉强做出轻描淡写的语气。但背后意味,方凌烟又岂会听不懂。
她不敢抬头,只低声道:“奴婢不敢。”
上官染烟拿起茶盏,缓缓喝了口茶,定一定神,道:“有什么不敢呢?昔日持中殿尚宫慕仙柔,虽非内廷凤座,地位却远远超过我们这帮后妃了,本宫当年多得慕尚宫照应,也知她在陛下心中地位非比寻常,处处让她三分,也是心甘情愿。方尚宫承继慕尚宫的地位,本宫亦该礼让三分才对。”
方凌烟再度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哭腔,“娘娘息怒,奴婢不敢当。”
“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