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染烟并不知道北辰凤先与小玫之间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只是,内宫之中,流言就可以杀人,只要被别人知道他们昔日曾经相识,就足以编出一整部演义小说了。
北辰郁秀莲是明君没错,但他对小玫的感情,也是在那里放着的。任何一个男人在心爱的女人被染指的时候,都难以控制愤怒,更何况,他还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没有人想要看到那样的结果。
北辰凤先低声道,“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就走,他在江湖之中打滚多年,原本是礼数周全的人。这一次,却已经没有力气来应付。
心里放着的,满满都是那个人的影子,藏在某个角落里,一直封存不敢触碰,这一刻,却全部都飘了出来。
月下淡漠如冰的侧脸,偶尔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时疲惫的眼神,偶尔一起散步时遇见新奇物品时宛如少女一般的雀跃表情,当初在北荒,悲伤时万念俱灰的神态,每一帧画面,都是如斯鲜活,一刻也未曾忘记过。
她原本并非绝色,却美得不沾人世焰火,似是永不凋零的白色雪莲花。一直就种在北辰凤先的心底。他一直相信,就算分开,那个人也会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自顾自的活着,不须在乎任何人。
那样的人,也会死去么?会像寻常人一般,躺在棺木里,被泥土掩埋,花一般的容颜凋零枯萎,化作腐朽。想一想都觉得,连此刻吸入的风,也似变成了利刃一般,将他的心肺刮得生痛。
上官染烟见他走了,也没有挽留,转身又上了茶楼,见安成君已经离去,北辰郁秀莲独自在灯下坐着。侧脸被橘色的灯光铺出光影轮廓。眉目里,其实和那位凤先太子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那个人,游走于风尘江湖之间,还一身干净凛然的贵气。若与小玫站在一起,定然像是一对谪仙。
但她注定要一世追随的,却是眼前这个人。
北辰郁秀莲轻轻回过头,勉强对她笑笑,道:“我们走吧,再晚的话,就赶不及回宫了。”
朝露之城有行宫,原本犯不着这样早就回去。只是,北辰郁秀莲这次是私自出来,为了不引人注目,甚至未曾罢朝。想要第二日若无其事的出现在龙吟阁上朝,那就只能今晚连夜赶路了。
也真是够累的。
她看了眼四周,却未曾看见安成君,不由露出几分疑惑。
北辰郁秀莲道:“说是有些事还要处理,因此就不与我们同行了。”
至于是什么事,安成君没有说,北辰郁秀莲也就没有问。他是日理万机的人,早就对别人的事情失去了好奇。
况且,原本是极为信任安成君的,也就觉得没有多问的必要了。
北辰郁秀莲想了想,又对上官染烟道,“要不今夜你就还是留在这里吧,无须陪着我彻夜赶路。免得累出病来。”
上官染烟轻声问道,“既然要将朝露之城封给凤先太子,这边的行宫,也是打算以后就改建为他的王府吧。”
北辰郁秀莲道:“应该是这样没错。日后就算天子巡幸到这边,御驾暂留王府也可以。若是重建亲王府的话,就太麻烦了。”
上官染烟道,“既然如此,臣妾是内宫宮眷,不敢独自在王府宿夜。”
这话说的,北辰郁秀莲当时就愣住了。
改建王府是以后的事情,但宫妃单独留驻行宫,倒的确少见,细想起来,本朝之中,除了小玫也的确没人敢这么干了。
小玫是不在乎别人议论的人,上官染烟却不是。
他在说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忽视了两者之间的差别,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在这静默的时间之中,上官染烟却已经猜到了北辰郁秀莲心事。故意不拆穿,只缓缓说道,“我既然是陪着你出来的,就该和你一起回去吧。一生一世,也就不过几十年,你却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哪怕只多片刻,我也想留在你身边。”
这些话,从前是说不出口的,如今,却有了几分不顾一切的意思。
北辰郁秀莲站起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那就一起回去吧。”
方走了两步,又低声道,“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将你离弃的。”
知她心中所惧,因此才许下这样承诺,她低下头,不想让那个人看见一瞬的泪盈于睫。
是该欢喜才对。
回宫之后没多久,北辰郁秀莲便在朝堂之上说了前朝凤先太子已经被找到的消息。
没说多的,既然是皇族,那就册封为朝露城主吧,按亲王的爵位发俸禄。
文书下去,剩下就是该礼部和户部办的事情了。
朝野之中是很震惊的,也有不知死活的,当朝就提出了恢复正统,还位先太子的事情。被北辰郁秀莲毫不客气罢官流放。
除了当面就跳出来的,大概也有私底下去找北辰凤先策划颠覆帝座的人吧,也不知为什么,北辰郁秀莲对那个人,倒是放心的不得了。
过了十几日之后,北辰凤先奉召上京,入宫觐见。之后,便在安成君的陪同之下,去了趟宫灯帷。
无须安成君再设法阵了。在他踏入宫灯帷的那瞬间,晴空之中突然阴云密布,转眼之间,细雨纷纷,他们已经落入了另一个境界。幻境之中,雪白的桃花随雨水在空中缓缓飘落,烟雾朦胧中,一身红色锦衣的身影一闪而过,刹那间消逝无踪。
北辰凤先当即就怔住了。
他喃喃低语道,“母亲,不是想要见我么?”
安成君回应道:“见到你的那一刻,怨气已经消弭,身为母亲的人,大概不愿让孩子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尘归尘,土归土,将这一切都忘了吧。”
漫天的春雨之中,已经分不清落在脸上的,是泪还是雨。北辰凤先转身,离开这富丽的皇城。
这个地方,原本不属于他。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都死在这里。
擦肩而过的时候,安成君问他,“你会留在朝露之城么?”
北辰凤先似是思索了片刻,冰雕雪砌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隔很久,他轻声道,“朝露一般转瞬即逝的美好,原本没有眷恋的价值,那个人,葬在哪里呢?”
他之前已经问过上官染烟,得知那个人是留在北荒的,后事全是安成君一人包办。
安成君是阴阳师的后人,这些事理所应当是该他做的。
“广邪清法殿东南侧,琉璃骨塔。那是她的长眠之地。”
北辰凤先骤然想起,昔日他们在月下散步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小玫,此生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那个人,是在不属于人间的大富大贵之中出生的,一生之中什么都不缺,似是无欲无求。他想知道那个人要什么,这样的话,似乎就可以触碰到一部分属于她的真实。
小玫那个时候对他说,想要一座琉璃骨塔,像是古寺之中存放僧侣骨殖的那一种,无人的时候,佛台前的瓷罐之中,会传出诵经的声音,在密闭的骨塔之中回旋,与檐角清风摇动风铃的声音交相辉映。夜晚的时候,也许会有人为她点起风灯,橘色的灯火会将整座骨塔照的玲珑剔透,宛如水晶一般,在那样的地方一世长眠,此生也就无憾了。
在树影弥漫小道的月下,说起死后的事情,小玫在生活之中,似是什么都无所谓,却这般在乎死后的埋骨之地,北辰凤先曾一度觉得,那个人的想法,总是很古怪的。
就算古怪难以理解,他也愿意为那个人做任何事。
却未曾想到,到最终,实现那个人心愿的,却是安成君。
他对安成君说,“这些日子以来,有很多外朝中人找过我。”
安成君不动声色道,“连我也大致有所耳闻,陛下心中应该也是一清二楚吧。”
“他不怕么?”唇边不由流露出几分讽刺。想到前朝内宫,上官皇后与权妃原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自幼在一个院子里长大,表面上,想必也是亲密无间,谁料最后,为了让自己生下的儿子登上皇位,两个人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到最后,统统不得善终。
若是得知北辰郁秀莲此刻这般漫不经心,九泉之下的权妃想必也不会安心。
安成君想了片刻,道:“心里怎么可能不在意呢?只是,表面上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罢了。既然找你回来,就必须容忍你的存在,就算身为天子,他也不能因心中畏惧,就任意行事。”
北辰凤先道:“让他放心吧,城主的位置,我收下了。但我不会留在天启附近,我继续过我自己的生活,除非有一天他需要我出现在这里。”
北辰郁秀莲既然有容人的器量,他也不能没有。
本朝承平十余年,那是北辰郁秀莲的功勋,若此时他听信那些朝臣的撺掇,培植势力,兴兵夺位,这一切安定,都会在瞬间化为泡影。
早就听说了,小玫是为了平定北荒之乱而拼上性命的。他是不在乎天下兴亡的人,但也不愿为一己私欲,将这天下的安定摔碎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