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上官染烟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似是有拼图在脑中渐渐成型。天启说书的凤先公子,建康偶遇的那个白衣青年,还有,墨雪口中所说,与小玫过从甚秘的那个人。
真是摆脱不了的宿命啊,明明还是无知稚童的时候就被人带离内宫,到如今,竟然还跟宫里人纠缠不清。
北辰郁秀莲听安成君说起北辰凤先境况之后,久久沉默不语。
原本想着,将这位前朝太子找回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情,事到临头,才看到自己的犹豫。
上官染烟以目光示意安成君退下,之后坐在北辰郁秀莲身边,道:“陛下,要不还是算了吧。都是先帝爷还在的时候的事情了,何苦非要我们来解决。就这样,算了吧。”
北辰郁秀莲轻轻摇了摇头,道:“朕做不到。”
上官染烟怔了一下。
北辰郁秀莲接着道,“这么些年,朕时常做噩梦,梦境里,朕依然是那个被幽禁在六庭馆的孩子。那个时候,唯有仙柔陪伴在朕身边,她不断对朕说,让朕不要怕,熬过这一关,朕终会君临天下。”
他凄然笑笑,道:“朕知道仙柔的心意,但那些日子,太黑暗了,完全看不到希望,朕在那个时候,从未想过会有熬过去的时候,都过了这么些年,朕还是没有走出来。这王座不是朕的,像是从他那儿借来的似得,时时担心他前来索讨。这种日子,朕也受够了。”
他看向上官染烟,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是在为朕打算。只是,朕想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安成君说他现在在哪儿?”
“朝露之城。”
那是天启附近的城市,已经算是在王域之内了,如朝露一般,美丽,而又容易消逝的地方。
“朕亲自过去见他。”
皇位是不能交还的。这天下经不起动荡,但该谈的,却一定要谈清楚。
上官染烟轻声道,“妾身愿陪陛下一同前往。”
北辰郁秀莲犹豫许久,终究应下一个好字。
算是微服私访了,幸而朝露之城不远,也没多么麻烦。
这种事情,原本便不该大张旗鼓,因此除了安成君之外,也没带什么随行之人。
听说这阵子凤仙公子在凤凰台说书。北辰郁秀莲说,原本就是过来见素未谋面的兄长的,用不着拿什么架子。索性去凤凰台那边等着就是了。
谁知始料未及,他们竟然会在楼梯间狭路相逢,距离那样近,看到对方的时候,简直宛如骤然之间撞到了镜子面前,两个人都不由停住了脚步。
北辰凤先对自己的身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数的。因此看到北辰郁秀莲的相貌之后,立刻就明白找上来的是什么人了。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若有一天,皇室的人终于找到他,该是怎样一番情形。是镣铐加身秘密处决,还是山呼万岁拥他登基?不管是哪样,都觉得满可笑的。
说书这么些年,那些权势争斗,对他而言,早就变得如同戏文一般,不值一笑。
却未曾想到,现实竟然是这样,他与北隅天子在寻常巷陌之中骤然碰上,彼此都被吓了一跳。
茶楼之上,他们两个人在窗边的茶座上低声交谈,上官染烟跟安成君在远处等着。
恰好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是看两人神色还算平静。上官染烟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茶盏,问安成君,“他这可不是自找麻烦么?要换了别人,一定在心里盼着,凤先太子彻底在这世上消失了才好。”
安成君笑笑,道:“未必不曾那样想过,只是,陛下是聪明人,他也早知道,若是这位前太子有能耐颠覆王权,也早该出现了,不至于拖到如今。那位是淡泊名利的人。更何况,心里若有忌讳,与其等别人找到,不如自己先翻出来,造成的损失,也少一些。”
上官染烟道:“安成君这番见解,倒是没错,只是,令人意外了。我原本以为,安成君是不好争斗的人,应该不懂这些权谋的。”
安成君道:“不好权谋,并不代表要对此一无所知。道门顺天而行,也得要天人合一。身在宿命之中,就算不与他人算计,亦须保护自己。臣如今担负教导太子之责,当然不敢将太子教导成无知之人。”
这般想法,倒是与上官染烟挺接近的,不说别的,单是教导太子的事情,就算是她欠了安成君一点人情在里面。
这样想着,便亲手倒了盏茶,将谢意说出来,安成君却道:“上官妃不必客气,臣出仕奉公,其实并非为了报国,也不是为了上官妃你。”
“那是为何呢?”上官染烟低声问,“北荒安氏声名煊赫,就算是身在内宫的人也有所耳闻,安成君避世多年,此次竟然肯出山辅佐太子,倒让本宫诧异了。”
安成君默然无语,此时此刻,脑中浮现的,却是北荒琉璃骨塔之中,小玫苍白如雪的面孔。
面容未必全然相似,但太子身上,却始终残留着小玫的身影。
只轻声道,“这样一来,对那个孩子的愧疚,也许就能减轻一点了。”
上官染烟并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再抬头的时候,却见那边座位上,只剩下北辰郁秀莲一人,不知何时,北辰凤先已经离去。
她走了过去,未及询问,北辰郁秀莲便直接对她说,“已经谈完了。”
上官染烟坐下,静等他的下文。
“他答应我,入宫见先皇后的怨灵一面,而我给他的回报,是朝露之城。”
险些倒吸一口冷气。身为先皇子嗣,北辰凤先当然有权力获取封地,但封哪里,就是另一回事了,朝露之城离帝都未免太近。
上官染烟不由问道,“不怕他借机犯上作乱么?”
北辰郁秀莲无奈笑笑,对上官染烟道:“若是想要那样做的话,早就那么做了。想要将他赶尽杀绝的,是我母亲,不是我。”
上官染烟沉默着握住了北辰郁秀莲的手,这个时候,才察觉到他指尖冰冷。说的时候轻描淡写,心中,也许并没有那么不在乎。
北辰郁秀莲轻声道,“他的确是不在乎权势的人,而我,却必须将朝露之城给他,这些事,是做给廷臣看的,不管心中怎样想,表面上,都必须做出坦荡无惧的样子。再怎样,他也是我的哥哥,除了自己的兄弟,又有什么人能信任依赖呢?”
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需要被说服的,其实只有他自己而已。
上官染烟想了片刻,突然问北辰郁秀莲,“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北辰郁秀莲道:“可能是凤凰台吧,说好了,要在那边说书的。”
北辰皇家出身的人,惯来一诺千金。也是因此,北辰郁秀莲才敢相信他与北辰凤先之间的口头约定。
上官染烟骤然起身,道:“我过去看一看。”
完全没有给北辰郁秀莲阻拦的机会,她说,“只是有几句话要问他,很快就会回来,不必为我担心。”
再怎样,那个人也是她的表哥,久别重逢,若是有话要说,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北辰郁秀莲没打算拦她。
上官染烟匆匆跑下楼梯,远远的,便看见了那个人一身白衣,在青石街上独行的背影。
“公子请留步。”
原本是寻常的语气,在这安静的长街之中,听上去,竟然也无比突兀。
北辰凤先骤然回头,略微吃惊的看着她。
昔日他们在建康,亦曾擦肩而过。但时日久长,到了这个时候,也许对方早就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上官染烟深吸一口气,将藏在衣袖中的发簪拿了出来。
“敢问公子,可曾见过这个?”
质地近乎无色透明的蛇盘玉,簪头处缀着一尾小小的青鱼。这是小玫的东西,那个人惯常用的东西,向来是式样简单却价值连城。个人风格那般明显,一眼就看得到。
这支青鱼,和另外一只乌木簪子,都是小玫心爱之物。当年阴阳师大去的时候,小玫就戴着这支簪。
到后来小玫人去了北荒,她的首饰,多数都留在绿玉轩。后来又被人整理之后放在持中殿,临行之前,上官染烟特意让方凌烟将这个找了出来。
目的,就是想要试探北辰凤先,确认墨雪临终之时说的那些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下一刻,看见北辰凤先原本平静的眸光骤然碎裂,她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失态也只是瞬间。下一刻,北辰凤先故作镇定,道,“这样贵重的玉器,怕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吧。”
小玫是宫妃,这件事他原本是知情的,因此才一直想要忘记那个人,只是,情不由衷。
上官染烟察觉到他的戒备,心里也明白了,将玉簪收回袖中,低声道,“我是上官家的人,我父亲是上官皇后的嫡亲弟弟。论辈分,你我也是表兄妹。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该说的,我也一定要告诉你。”
北辰凤先挑眉看向她。
上官染烟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死在北荒,为阴阳道而放弃了自己的命。”
那一刻看到了北辰凤先惊愕伤痛的表情,她故意无视,只看向自己的脚尖,接着道,“她生下的孩子,已经成为北隅的太子。那是陛下给她的回报。所以,你与她曾经相识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对太子的影响可想而知,所以,请你守口如瓶。”
“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北辰凤先问她。
“他是我的养子,在内廷,以后若是入京觐见,也许会有见到他的机会。只是,你和那个孩子,不能有半分关系,否则的话,便会重演昔日悲剧。”
这是宫闱之中最为忌讳的事情。一旦宫妃的贞洁受到怀疑,所生孩子的血统连带也会受到内廷外朝质疑,就算通过滴血认亲的方式,证明孩子的确是帝王血嗣,地位上,一样会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