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内苑只隔一条护城河的长安大街尽头,有悦氏为他兴建的王府,但实际上,也没住过多久。
少年时被封为东海郡王,就一直在东海待着了。如今又被封到南疆。像他这样与帝王血缘关系极近的藩王,原本就该是天子心中忌讳,不管怎样,都该远远打发到边疆才是,省的在京中结交重臣,动摇帝座。
但实质上,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是喜欢天启的,尤其喜欢长安大街边上王府,这里是天启最为繁荣的地方,他就喜欢将自己融进这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息之中,宁可当自己是个寻常的纨绔贵公子。
也是没办法啊,身为王族,有些宿命,躲不过就是躲不过。
车驾突然停下,伺候人在窗边低声道,“王爷,前面有人拦了咱的仪仗。”
乱七八糟的思绪突然被打乱,心里还在想,这都什么人啊?如今天启京中,还有人敢挡他这个南冕亲王的路么?
还别说,真有。
掀开车帘,远远便看到,拦在王府前十字路口的,是一辆浅银灰色门帘的车辇,车上悬挂的帷幕之上,绣着樱花散落的图案。
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是悦府的仪仗。难怪伺候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他也只轻声吩咐道:“过去看看,是府上哪位过来了,问问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反正不会是大宗师亲临。大宗师一向自持身份,才不会站在当街等他这个当小辈的。
隔了一会儿,伺候的人过来回报,“是三小姐,说有几句话想跟王爷说,问王爷能不能过去一下。”
世家里规矩大,悦府三小姐悦沉香是安和长公主的女儿,尚且待字闺中,虽有表兄妹的名份,但也不会轻易进北辰明旭的王府。只是,这样当街说话,岂不更是落人口实?
也没办法了,既然对方是年轻漂亮的表妹,北辰明旭倒不介意迁就她一番。
本来还想着今日入宫顺便看看悦伶伊的,结果那个没见到,回来路上,却遇到了这一个,看来,临行之前,是无论如何都得见表妹,是哪个倒无所谓了。
上次见到悦沉香的时候,记得她才五六岁,转眼间也这么些年过去了,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听说也是个生性骄傲冷淡的大小姐。突然之间当街拦着他,怕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反正,都是自己的表妹,也就只能认了。
走到车辇之前,自然有伺候人上来打帘子,他上了车,见悦伶伊缩在锦绣堆砌的座椅之中,眼角红红的,似是刚哭过一场。
细看起来,又觉得没准是他想太多,绯色胭脂自眼角扫到面颊,谁知是泪痕,还是妆面。
早就听说过,大宗师身边嫡出庶出的女公子一大堆,最得宠爱的,便是这位安和长公主所生的幼女。如今见她这模样,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得。
不由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表哥……”一声出口,就泫然欲泣,北辰明旭不由头痛。今天一整天,尽跟会求人的女子斡旋了,他也觉得累的慌。
微微向后靠了靠,沉声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吧,但凡能做得到的,表哥一定会帮你。”
今天一天,这话也不晓得是第几次说了,他就招架不住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被这么折腾下来,不由默默在心里发誓,将来找王妃,一定不能找名门贵族出身的女子。
这些人,美是够美,像是漂亮的瓷娃娃一般,伸手一碰就会碎。他还真不敢要。
悦沉香道:“大宗师要将我嫁给麒麟王,求表哥为我做主。”
麒麟王。提起那小子北辰明旭就有些头痛了。当即便问道,“姑母怎么说?”
他的姑母,也就是悦沉香的生母,安和长公主。
悦沉香低声道:“母亲大人只负责照料两个姐姐,将我留在悦府,任人宰割。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求表哥的。”
还任人宰割。北辰明旭在心底扶额,看这位大小姐一身锦绣也不至于啊。虽说未曾亲眼实见,但也早就听说过,这位三小姐在悦府里是横着走的。大宗师为人虽然一贯冷漠不假辞色,但对她却连半分约束都没有,一向由着她任性。
只是,看着悦沉香这面相,也确实不像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倒像是怨恨深种的模样。
悦府他没怎么去过,但也知道,世家大族府邸里的事情,往往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他也不想多问,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愿嫁人,还是不喜欢麒麟王?”
实话实说,北辰明旭自己都觉得,这门亲事其实挺好的。麒麟王虽然嚣张,但毕竟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怎么说也算是北辰皇室宗亲。至于年岁么,没记错的话,悦沉香今年大概十五六,麒麟王十二岁。差这么点,也算不得什么。
以大宗师在朝中的地位,真要将悦沉香嫁过去,那必须是王妃。不必屈居人下。真要比起来,战功煊赫的小王爷,比刚拿到南冕亲王头衔的北辰明旭自己要显赫的多。
大宗师眼高于顶,安和长公主亦是同样,因此这么多年,嫡出的三个女儿都未曾许下婚约。因为是长公主的女儿,也不能参上仕宫,好多人还猜测,悦氏这一辈的小姐,是不是就不打算嫁人了,却未曾想到,是看上了麒麟王。
也不知不满是从哪里来的。
悦沉香低声道:“沉香不愿嫁人,宁可去宫中做女官。”
北辰明旭道:“小王爷为人其实也不错。”
心里就在想,嫁了算了吧,成天在悦府吃白饭也不行啊,早就听说过悦沉香生性洁癖又豪奢,衣料手帕都要最好的不说,随用随扔,但凡上身过的东西就不会再碰第二次,悦府再有钱,早晚要被这么个大小姐拖穷,不如丢到西疆让麒麟王烦恼去。
悦沉香道:“女子之道,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亦不能停留于一处。沉香不愿离开天启。宁可终身不嫁,以女官身份,辅佐朝政。这是沉香心中所愿。沉香不愿做任何人的妻子。麒麟王要找王妃,天下间女子都会趋之若鹜,但沉香不愿将一生消耗在无谓的争风吃醋之中。”
她是个中能手没错,这些年,看悦府后宅不择手段的撕斗也看得多了。她出身远在众人之上,管是手段再怎么高端的人,随便她说几句话,阴谋诡计都会灰飞烟灭。
大宗师又怎样?公主府又怎样?就算是入宫的悦伶伊,也一样处处都得顺着她的意思来。只要她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心里也知道,这种日子,不会永远没有尽头。这一次大宗师要将她嫁到西疆,她便知道,锦衣玉食这么些年,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不敢跟大宗师争辩,却不甘心就这么被打发出去,因此便过来求北辰明旭。
都以为悦沉香是个骄纵过度,自以为是的孩子,实际上,她还真没别人想的那么没头脑。
北辰明旭沉默片刻,道:“你已经想好了么?”
无所谓了,反正马上就要走了,为这位表妹做点小事,他倒还不至于会有多不痛快。
悦沉香抬起头,满怀希望的问道,“表哥会为我而去和父亲或者陛下相谈么?”
藩王迎娶王妃,并不是双方愿意就可以的,还要经天子允准。到了这个时候,能扭转局势的,就只有大宗师和北辰郁秀莲了。
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北辰明旭道,“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需要那么麻烦。总之,你就放心吧。”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修书一封给麒麟王,让他知道悦沉香是个什么样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他要还愿意娶,那才叫见鬼了。
迎娶王妃,是要麒麟王自己上奏的。北辰曦和年纪还小,有任性的理由,只要他不愿意,连北辰郁秀莲都不会勉强他。
这种女人,也就只适合放在富可敌国的大宗师府上养着了,就算是给他做王妃,想一想也觉得不寒而栗。
一整年的俸禄,怕还不够她一个月花。
当即便对悦沉香道,“取消婚约的事情,我可以为你设法。但日后若想入六庭馆做女官,就得看你自己的了。”
“沉香谢过表哥了。”
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吧,这种女人,该强势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强势,扮柔弱的时候,又天衣无缝。放在什么地方,大概都能生存下去。
道别之后,目送悦沉香离开,他回了王府,行装的事情自然有伺候人打点,对他而言,也就是临时熬个夜,将给麒麟王的书信写好派人送过去。
月渐渐升了起来。天启马上开春,南疆那边,想必已经开始热起来了。
盆地的地方溽热难当,高原区域又常年积雪寒气迫人,对比之下,天启真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地方,完全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
只这片刻功夫,心绪却已经完全不同了。如今就算北辰郁秀莲不赶他,他也巴不得立刻撒丫子一路冲到南疆去。
回头若是让大宗师知道是他在悦沉香婚事的事情上从中作梗,不活扒了他的皮才怪。
想一想就觉得不寒而栗,那位发火的时候,连他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幸而,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北辰明旭离京未有多久,安成君便入宫上奏,说是找到北辰凤先了。
人在建康,这么些年,似是以流浪艺人的身份生存着。因为一直四处颠沛流离,所以也不怎么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