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入门的一套六经,就要讲好几年,这是跟着鸿文馆上课的儒辅们一起听课,易辰只负责查问功课,若是觉得有什么理解不当的,就随意指点一下。儒门总宪的查问向来丝毫不留情面,好多教授的自尊都能让他秒成渣。但太子天天被他督查着,也未曾流露出半分不满。
易辰不苟言笑,查问功课,管说的好不好,一句都未曾夸过。但也不怎么骂过,照君书的话说,能不被他骂,那就算是相当聪明了。
君书小时候念书,是易辰亲自教的,从没让外面那些儒门里的人插过手,原话就是,怕她被一帮蠢货教傻了。这些年,大概是因为官居内阁,政务愈发繁忙,懒得亲自讲课了。
再者,儒门被他把持这么些年,不少紧要的位置,都被他换了自己的学生上去。北辰郁秀莲在这方面倒是没怎么过问过,因为也觉得,易辰亲自培养出来的学生,质素是挺不错的,比用从前那些人强一些。
比如眼下在鸿文馆为宗室子弟讲解六经的桐文,便是易辰当年在学海无涯任教的时候亲自教过的学生,从童生一直念到博士,都是在他门下,同这样嫡系弟子相处的时间,也许比至亲骨肉还要长,关系之稳固不言而喻。
太子名义上是易辰的弟子,是该管桐文叫师兄的。但他人虽小,却极为有分寸,只要易辰不在当面,一律称桐文为先生。
桐文是后宫更衣桐月容的幼弟。家里本来也是地方官出身,听说还是那种穷山恶水满目刁民的贫瘠之地。他们家是苦出身,桐文的父亲虽然做官,却只是个清廉的小官吏,一辈子勤勤恳恳的,从不钻营升官发财的事情,时不时还拿俸禄接济贫民。因此穷困潦倒。
他姐姐中选入宫之后,没两年就设法攒银子将弟弟带到天启念书。光耀门楣的希望都在这里。不得不说,桐月容平日里谨小慎微,看不出什么,在这件事上,倒是颇有远见。
上官染烟单独召见了桐文一次,其实只是因着礼制的关系,隔着帷幕客气的谈了几句。做个尊师重道的意思。她其实也不好奇桐文是怎样的人。听北辰郁秀莲说过,易辰这些年门生遍地,他是从来不夸人的,但眼见器重的,就只有桐文与季少陵。
儒门中人,只要没被他骂作废物蠢货,那就是一流人才了,那般挑剔眼光选出来的,哪儿还能有错?
儒门也就这样,道门那边,则是上官瑾派了位钦天监的道主过来,借了太阴殿文渊阁的地方,为太子讲道德经。
钦天监中讲经的道主有十几位,为太子讲经的那个,是去年才补上来的,说是做道生的时候就出类拔萃,理论水平最高。虽说是新人,但说起道德经,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的了。本来堪舆,算学,法阵,星轨,从前也是让钦天监教的,这一次,上官瑾说全免了。
“道门基础,就道德经看明白就行了,别的东西,让安成君亲自教。”
讲到真正实用的术法,眼下北隅没有人能胜得过安成君,的确无必要让别人插手,好好的孩子,没准先教傻了,回头又给安成君添乱。
这么想倒是挺对的。安成君人闲散惯了,没什么固定的上课时间,只让太子有空闲时,便去鸿文馆附近北辰郁秀莲赐给他的两仪阁那边找他。昔日小玫留在宫里的法阵图纸笔记之类,多数也都被搬到了两仪阁那边,安成君镇日里翻看着,太子去找他,也是恭恭敬敬坐在一边,等他突然想到什么了,便随意跟太子说一两句。
看着不成章法,但安成君说,阴阳师一脉,历代都是这么教徒弟的。没办法开馆授课,也没人准备教材教案什么的,总之就是师傅跟弟子面对面坐着,想到什么说什么。问什么,就跟他讲什么。有时候,身为弟子的人无意中一句话一个想法,还能帮做人师父的打开思路。
也只能教一个人,面对面坐着,说到哪儿是哪儿,要规规整整坐在学堂里,让他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说起,他还真找不到思路。
大多数时候,就是安成君丢一大堆文献资料给太子,让他看,哪儿不明白了就问,太子刚上学没多久,字都认不全,怎么看得懂艰深的术法卷轴?但书册之中多数都有图纸,看字看不明白,翻图倒是翻得兴致盎然的。
又过一阵子,安成君丢给太子一本算术习题册,让他带回去做。上官染烟见他对着题目发呆,过去看了两眼,就觉得,这些算术,对太子的年岁来说还是太难了。
干脆带着人去长秋殿,让长秋君指点一下他。长秋君随意提醒了几处,太子豁然开朗,坐到一边书桌上写写算算,看着竟然还挺轻松的。
长秋君道,“还真是不同一般的聪明。”
隔了一会儿又道,“眼下我还勉强教得起他,过阵子,怕是还得让你哥哥另请一个算学的先生了。”
说这话,也不是谦虚,君书万般功课都很强,唯有算学,稍微弱一些。
道门用术法,需要做大量计算推演,领域方面,太过高深。儒门中人用不着学到那种程度。
安成君不会教孩子,像算学这种需要缜密逻辑,一步步教的功课,他就没耐心,还是哪儿不会解释哪儿。没有系统授课,若不是学生本身极为聪明,怕是根本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
是有些不满的,但也没有不满到非换人不可的程度,只有些忧心,所以就轻声跟君书说了几句。
说话的空当儿,上官染烟看了眼太子,见他就趁着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做完了题目,将算术本子收了起来,从容不迫的练字,不由叹了口气。
这也太聪明了,像这样的程度,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得她哥上官瑾亲自来教才够用了。
大概还是像那个人吧,小玫从前在太阴殿的时候,翻法阵图,只要随意瞥一眼,就知道哪里有问题。堆积如山的数据草稿,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能让她整的干脆利落。
看着太子,不由就让人想到那个人的好处来。她都这样,更何况北辰郁秀莲了。
又过了一两日,东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季城带着东海军督府的府兵将东皇的玄舸围在了海面之上,火烧战船。杀戮碎岛兵力损失惨重,东皇弃船逃离,季城眼下正在追捕中。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来不及见深爱之人最后一面,那至少,也得为她复仇。
军部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原本以为持中殿该忙一阵子了,却不料,上官染烟去了持中殿,见北辰郁秀莲安然陪季游陌坐着,宫里的尚宫女官们该干嘛干嘛,半分忙碌的迹象都没有。
她心里讶异,却听季游陌问北辰郁秀莲道:“我哥哥跑去碎岛杀东皇这件事,你早就知道?”
何止知道,若是没有天子手谕,已经被调到南疆的季城如何调动东海郡的军队?
北辰郁秀莲坦然道:“是他恳请朕给他一个机会,朕也应了,此事若成,便是他的功绩,若不成,北隅皇朝必然要推得一干二净,以免引起战端。身为武将的人为国效命是应该的,更何况,他还有私心,朕只是成全他。”
季游陌低声道:“你们在想什么,从来也不肯告诉我。”
北辰郁秀莲叹口气,轻声安慰她,“国事上的事情,我有时候也宁愿自己不知道。告诉你又怎样呢?还不是白白让你为此担心。没事的,他是你兄长,我自然会保他周全,别的不说,援兵粮草方面,皇朝不也一直支持着他么?此次已然打了胜仗,若是能生擒东皇,平了他自己的愤恨不说,杀戮碎岛也能被北隅收入麾下。此等功勋,彪炳史册,你该为他高兴才对。”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为她报仇血恨,时光亦不可倒流。季游陌心里清楚,对季城来说,凯旋荣归封王拜将,都及不上那个人轻轻浅浅一个笑容。
这种失去的创痛,恐怕永不可弥补。只能任由时间一点点将痛苦冲淡,却不知还要多久。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慕仙柔也是死在碎岛人手上的。难怪北隅郁秀莲下令要生擒东皇。
到现在了,看到持中殿任何一处与昔日不同的地方,就能想到从前慕仙柔在的时候,应该不是这般景象。再怎样思念,已经不见了的人,也不可能再在身边言笑晏晏轻声细语。若是能问出当初偷袭她的人是谁,千刀万剐,纵然唤不回伊人香魂,至少,也能让心里安几分。
没过多久,东海再度传来军报,东皇宁死不屈,被斩首于阵前。随身近卫,若非殉主,便是战死。在东皇身边侍从身上发现了与当日慕仙柔所受箭伤完全相同的弩箭。是极为强力的连弩,箭是半铜半铁,入血生毒,慕仙柔死在这弩箭之下,戢武王亦曾因此箭身受重伤,险些丧命。
原本以为是东皇身边有什么技艺高强的刺客或者神箭手之类,东西呈上来看了才知道,是弩箭制作精巧,扣弦之威令人瞠目结舌。
强弩之上还附有准星,不要说是弓手了,就算是手上没有多少力气的女子,估计也能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