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在东皇的近卫之中,也就搜出了五把这样的强弓连弩。大概是样品。这种东西,若是大批量生产用到战场上的话,季城未必拿得下东皇。
杀戮碎岛的锻造技术是一流的,只可惜,昔日东皇未曾在碎岛称王的时候,不过就是一个海盗头子,手上也没多少军费。到后来虽然灭掉了戢武王登上王座,但碎岛的生产力也几乎被连着下来的几场战争破坏殆尽。因此空有技术与样品,最后还是来不及用到战场上。
两军对抗,拼的不是彪悍,最重要,还是拼的资源与财力。从前东皇做海盗给戢武王添堵的时候,军费都是东海郡王府那边资助的。到他叛乱之后,北辰明旭倒是明智的跟他断了往来。这些事,到尘埃落定之后,也算是彻底清楚了。
若不是失去郡王府的支持,东皇亦不至于败得这样快。但从北隅立场看来,北辰明旭这次是做的挺不错。
弩箭让兵部的人拿下去了,兵器是杀人的工具没错,可是它本身也没有什么错。只看握在什么人手中,将这个交给兵部铸造司的人钻研,若是能批量生产而又花得起这比军费,那就影响深远了。就算是敌人的东西,也一样可以拿来用。
此次诛灭东皇,缴获了不少碎岛特产,兵器矿石水晶珠宝都有,最得北辰郁秀莲心的,也就这副强弩。
季城原本就是受过拜将大礼的人,凯旋仪典也办过了,就武将而言,算是位极人臣。如今再立大功,都不知该如何赏他。前几日人未曾还朝的时候,还开玩笑似得跟季游陌说:“封王是不可能了,朕也没有待嫁的妹妹可以嫁给他,不然的话,就把净儿给你哥哥吧。”
北辰净这会儿才刚学会说话呢,季城都眼看快三十了,笼络武将也不是这么个笼络法,季游陌看他一眼,道:“为什么不能封王?杀戮碎岛不是被他打下来了么?封个碎岛王不就行了。”
北辰郁秀莲略苦笑,道:“碎岛与别的地方不同,民风彪悍,信仰与北隅也完全不同。自古就不是北隅封国,从前也曾经打下来过,但隔十几年,又会死灰复燃兴兵作乱。北隅这边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多了,没工夫养着他们给我们添堵。况且,那是海防线,一旦外敌入侵,有他们挡一下,总比我们自己先出兵好。”
季游陌默然无语。
在她想来,领土自然是越大越好,打下来的地方,就应该占了了事。但北辰郁秀莲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养不熟的狼崽子,至少不能引入室内。强行占领下来的地方,就要费更大的力气安抚。几代之前碎岛曾经被北隅占了一段时间,让他们做封国,自治称臣,堂堂一个群岛,贡赋交的还不如京中普通的公卿多。一年倒是讨不少赏赐过去,但凡有海难,第一时间想着来北隅要钱,被路过的海盗打劫了,也立刻叫北隅出兵平定。搞得跟他们保姆似得,养了那么些年,最后还是叛乱要独立。何苦来着。
与其保留一个随时可能叛变的手下,还不如给它一个盟友的身份,大家在对等的位置坐下谈事情好一些。给对方尊严,也让自己省点力气。北辰郁秀莲不在乎那些虚名,疆土开拓多少无所谓,他只在乎王土之中,是否平定安宁。拿中原华族千辛万苦缴上来的赋税养碎岛那帮异族人,中原群众也不能答应。
季游陌轻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碎岛眼下群龙无首,他日若是有了新的王,要为东皇报仇血恨,岂不又成对手?”
报仇大概是不至于的,争夺王位的人,哪个是为了复仇?借着复仇的名义争夺权势,倒是真的不能不防。但北辰郁秀莲却说,“不会,因为新的王,我已经有了人选。”
季游陌讶然抬头,她原本想着,北辰郁秀莲应该是想要将湘灵生下的,有碎岛和北隅血统的孩子扶持为碎岛新王。但湘灵没有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眼下立刻塞给碎岛人一个婴儿,他们未必肯认。
北辰郁秀莲道:“也是时候,让戢武王重新回到王座之上了。”
季游陌吃惊,“难道戢武王还没有死?”
北辰郁秀莲摇头,道:“槐生淇奥死了,但湘灵还活着。”
剩下的话,就不必再说出口了。季游陌跟随他多年,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通透。
湘灵与戢武王原本是双生。面容相似,不过一个轮廓冷硬,一个温和柔美罢了。稍微修饰一番,不是极为亲近的人,想必也是看不出来的。
碎岛上见过戢武王的人又有几个呢?但湘灵的王族血脉绝对不会有错。戢武王死了这件事,是东皇传出去的,此刻东皇已经兵败身死,东海军督府的府兵们还在岛上镇守着,天时地利俱在,若是北隅在幕后操纵,说戢武王当日其实并未身死,而是韬光养晦,重整旗鼓,兴兵诛灭东皇之后重登王座,也不是不可能。
北辰郁秀莲从未喜欢过湘灵,但却也未曾亏待过她,况且北隅此次出兵,也是为了替她的王兄复仇,这一步棋,若是被下在这样关键的位置,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季游陌迟疑片刻,问道:“她怎么说?”
“我打算让你哥哥来劝她,再过一两天,他也就回京了,到时候你也帮着说几句话,毕竟你跟湘灵相处这么久,多少该有些情分。”
季游陌轻声道,“不觉得太可怜了么?”
北辰郁秀莲疑惑的挑眉。
季游陌道:“这样的话,她就太可怜了。她原本就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公主,政务方面一窍不通,碎岛这些年政权不稳,腥风血雨,你打算让我哥哥扶持她登基,然后呢?将她作为北隅放在碎岛的棋子操控着,一旦有变,就会放弃她。原本就是个傀儡玩偶,若是戢武王还在,宁愿你将她收藏在深宫里,也不要放在战场上吧。”
北辰郁秀莲道:“王座之上,一世孤独。当初戢武王曾经对朕说过,她早有觉悟,因此绝无私情。身为王族的人,背负的责任,是绝对不可轻易放弃的。湘灵她是王女,也该有所付出。将她推上王位的人是朕,成为怎样的王,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她生性柔弱怯懦,如何在虎狼环伺的地方生存?”
北辰郁秀莲默然片刻,道:“我会设法的。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但凡是他提出的恳求,季游陌其实也根本无法拒绝。无必要故作姿态。
过了几日,季城奉旨还朝,入内廷白花馆赐见,名义上是见季游陌,实质上,便是过来与湘灵谈。
前几日,季游陌已经同湘灵谈过了,将戢武王战场殒命之事前前后后同她说了一遍,也让她心里有个准备,好跟季城谈。此事隐瞒已久,或许她心中也早有预感,得知真相的时候很是受了一番打击,足足四五日未曾下榻,原本季游陌心里还一直担心着,却见到了季城上宫这日,她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勉勉强强坐着,隔着屏风,与季城对谈。
季游陌坐在一边,静静听着。
季城将来意说明之后,道,“末将不得已,匆忙上京,恳请娘娘在危局之中力挽狂澜。明知是冒昧,但眼下碎岛局势,一日数变,若一再拖延,必然至不可挽回之地步,还请娘娘早作决断。”
湘灵轻声问道,“王兄她如何了呢?”
季城迟疑片刻,道:“末将已经将她葬在不归崖。”
说出此话的时候,语气里还听得出昔日心中惨痛。不归崖曾是他们决战之地,是戢武王长戟伤他的所在,也是那个人,不顾一切替他挡下冷箭的地方。若不是当日之伤,戢武王的女子身份不会那样快被揭穿,也许,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上。
一步踏错,天人永隔。心中再痛,过往所失去的,却都已经无法弥补。不归崖上累累坟茔,都是碎岛昔日的战魂。以武立身的君王葬在那里,倒也是恰得其分。
墓志铭上自然是不能写戢武王槐生淇奥的,那个人的死,将会被彻底摸消。只有季城知道,在灰色的石碑之上,是他亲手刻下的铭文。
玉辞心之墓。
从前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那人化名玉辞心。原本是想写此生挚爱或者爱妻之类的话,但细想起来,直到那个人死,他们都始终未曾彼此拥有过。
就算写了,那个人九泉之下,也会生气的吧。她那样强势,原本就不属于任何人。
湘灵叹一声,道:“那,本宫就替王兄谢谢将军了。”
季城愣了一下,她说的是本宫。北隅皇宫之中,正妃以下不得自称本宫,这是公主的自称。
片刻之间,心中了然,道:“末将明白了,听小妹说,王女这阵子身体不适,不知何时可以动身启程?”
湘灵轻声道:“区区微恙,算不得什么,不能耽误军国大事,前往碎岛之事,但凭将军安排,尽快启程才对。”
季城道:“末将明白,即日便会打点准备,三日之后启程,还请王女早做准备。”
湘灵道,“以后就要叫我王了。”
虽说是纠正,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柔和,哪有半分像戢武王的样子。
季城恭谨答道,“是。”
“你会追随在我身边吧,保护我,辅佐我,替你的陛下控制我,却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我身上寻找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