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过了。安成君入宫,在宫灯帷设法阵。
这位的风格,倒是跟道门完全不同,什么时候入宫,都是一身素色白衣,虽然没有装饰,但看那衣料与裁减,都让人觉得,定然是价值不菲的东西。一身素净之下,贵气迫人是掩不住的。看着倒不像是阴阳师,像布衣卿相,一身书卷气。
也不见他开坛烧纸,亦不曾在地面上标记阵型。只轻描淡写在龙华殿四处晃了晃,用随身携带的折扇在栏杆墙角轻轻敲了几下,偶尔将折扇打开,拂开眼前灰尘,上官染烟打眼望过去,见那折扇竟然也是白色的素锦,什么都没有画。
这看着,不像是过来布阵,倒像是来看房子的。
四下里看过之后,安成君在殿内找了把椅子,搬到了阁楼寝室东北角的位置,安然坐下,闭目不语。
天窗被风凶狠的掀开。北面小轩窗与南面大窗的空气开始对流,原本激烈的强风,自安成君身边经过的时候,竟然也变得轻柔起来,只见他鬓发睫毛略微受到惊动,在微风里轻晃,衣角却是纹丝不动。
安成君相貌是一派柔和的,只是不经意间,眼神里会流露出几分锋锐气息,此刻长睫低垂,倒将那锋芒尽数掩去了,眉目间透出淡淡哀伤,这把年岁,面孔里竟然还有孩子气般的澄澈天真。阴阳师一脉,的确都是好相貌。
就算是厉鬼,见到这样的人,恐怕都不忍伤害吧。
上官染烟心里有些疑惑,便轻声对上官瑾道,“不是说要布阵么?是不是因为哥哥你在这里,安成君有些忌讳,所以就不愿露出真本领?”
他们站着的地方,离小阁楼还有段距离,轻声细语,也不怕被安成君听见。
上官瑾道,“不是。”
隔了一会儿,才解释道,“他用不着做表面上的功夫。勘测没有用罗盘,以扇骨敲击法阵节点,按照反射出的力度,推测怨念轻重,演算出怨灵的行动轨迹。借用受到干扰之后的地脉波动,以心算找出了阵型的中心,然后,坐在那里,以灵识与那位画中仙对话。”
道门之人,以身躯作为量具,设法阵,用法器,跳祭舞,一来是为了勘测环境,二来,便是以自身灵力,引出鬼力,调整气场,在空间之中布置阵型。
表面上那些花哨的功夫,说到底是各家沿袭下来的,使用灵力与异世界沟通的基本方式。
安成君的方法,无疑简单的多,不用法器测空间灵力高低,也不必拿墨斗或者自己的步履来丈量距离,感应到阵型分布的结点之后,亦不必拿出草稿纸演算。所有一切,都靠心中推演。看似简单,实则对术者而言,敏锐的感应能力,极为高深的灵力修为,以及准确的记忆力和快速的心算能力缺一不可。
倒是没有正一天道那帮人做出的道场严谨好看。但以实用性而言,内行人都会被安成君的表现震到。
安成君有这样的能耐,依然得耐心与怨灵沟通。若是昔日鬼主阴阳师还在,大概连亲临都不用,只随随便便烧个手信吩咐一声,就能让邪祟都退散了吧。
上官瑾这些年心胸也宽了许多,眼看安成君术法修为远胜自己,倒也没有生出多少嫉妒,只是慨叹,这些年来,王域之内,术法人才真是凋零的差不多了。昔日连季游陌都敢号称是天启术法第一人。小玫亦曾让帝都公卿惊为天人。但如今看来,这天下间藏龙卧虎,些许雕虫小技,又能算得上什么。
没过多久,安成君静静睁开眼,起身对北辰郁秀莲道:“结束了。”
话意里透出几分疲惫。说是有什么话,离开这殿所再说。
他们一行人离开宫灯帷,一路沉默,一直到持中殿。安成君要了盏茶,缓缓喝下去,隔很久,才恢复安定神态。
看来真是耗力不少,决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安成君道:“那边的事情,臣下只能同陛下一个人说。”
上官瑾起身退下,上官染烟也打算走,北辰郁秀莲却发话了,“染烟留下吧。”
他对安成君说,“内廷后宫的事情,现在都是染烟在处理。朕知不知情也就罢了,总是不能瞒着她的。”
这样说了之后,安成君也没说什么,见上官瑾将殿所的门合上,便轻声道,“画中仙是以先皇心血养成,皇极经天派术法,守护之力最强。因此寻常道术,难以收服他。也不是没办法消弭她的灵体,只是,那样的话,臣下就得要参阅皇极经天派的术法典籍,在其中寻找破解之道了。”
北辰郁秀莲愣了一下,还在想要不要拒绝,安成君却道,“陛下恕罪,臣不愿看,也不打算用这种方式。”
那是自然,皇极经天术法向来只有皇室嫡系继承人修习,最大用处,便是强悍到可以屏蔽一切术法负面影响的盾牌之力。若是破了皇室之盾,后果么?想必是先被皇室干掉吧。
这么些年,修习过皇极经天派术法,最后却未曾登上皇位的也大有人在。想要破解王者之盾的人定然也不少,一直没有人真正做到,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流落民间的文献并不完全。另一方面,也许是太难。
有术必有破,世间不存在绝对完美。若是破不了,要么是资源不足,要么,就是破解者的能力不够。以安成君的才能,若是对他开放术法典籍资源,不管最后结论是成功还是否定,恐怕他自己,都会成为让整个北隅皇室寝食难安的人。
就为灭一个三不五时在内宫骚扰的怨灵,花这样大的功夫,未免有些用力过猛了。
说出来,不过是为了亮出自己的底,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去做。
北辰郁秀莲沉默片刻,接着问,“应该还是有别的方法吧?”
安成君道,“还她一个心愿罢了。”
上官染烟心下凉了半截。
画中仙的心愿,他们早已从君书那里听到过,是孩子,她的孩子,在内宫里消失无踪的那个孩子。
凤先太子。
这个人,早就被从北隅皇室彻底抹消,但这一两年间,时不时,却隐隐现出踪迹来,上官染烟总觉得,这一切背后似是被什么力量操纵着。但在这件事上,她其实没有立场说话。
凤先太子是北辰郁秀莲生母权太妃的忌讳,也是北辰郁秀莲心底的阴影,这件事,他若不提,别的人都不敢轻易说起。
殿内气氛沉默,却是山雨欲来的气息。安成君抬手拿起茶盏,动作轻松,似是瞬间便将无形压力消弭。
他轻声道,“她与我约定,只要让她知道她的儿子还好好活着,就放下怨念,去阴阳道修行,不再祸乱内廷。”
等了一会儿,北辰郁秀莲道,“也算不上什么,朕少年登基,在这个皇位上也已经坐了十多年了,如今四海升平,朕自认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二十多年前失踪的人,如今要找,岂不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安成君有什么办法么?”
“若陛下有意去找,臣定当尽心竭力。”
北辰郁秀莲叹一口气,道:“找吧,上一代的冤仇,也该在这里终结了,总不能一直任由祸患留着,朕也想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兄长。”
上官染烟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却依旧,谨慎的保持了沉默。
安成君告退之后,她还在想这件事。
这么些年,单说身为天子,北辰郁秀莲勤于政务,不好享乐,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平定叛乱,除了偶尔跟文官集团对着干以外,大方向上,似是真的没犯过错。
但这前朝之中,死脑筋的人也不少,凤先太子于稚龄失踪,也不知如今是否还活着。若是真将他找回来,可以意料的是,一定会有许多人再提起正统之事。还有真正的北辰之君到底是哪个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北隅皇朝既然重视道门,就避不了这样的结果,做再好,也拦不住别人拿天命说事。
涉及王权归属之事,必然会有人出来伺机作乱,以谋取好处。
已经失踪了的人,最好就永远消失。权妃只有北辰郁秀莲一个孩子,先皇诸子之中,应该是唯有同是上官家人生下的凤先太子与北辰郁秀莲血脉最近。对上官染烟来说,那个人也是嫡亲的堂兄。
但天家向来情薄,为争权夺势,嫡亲兄弟相互残杀都有,何况还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先莫说皇位,就算是上官家家主的地位,为了钟情,她都不能让给北辰凤先。
宫里有邪祟作乱,那就让它乱着吧。本朝解决不了的事情,留到下一任天子那边再处理也没差,就为了这点事,将身份敏感的凤先太子找回来,未免有些不值。
北辰郁秀莲又不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大概是心里想着这些事,不觉间就写在了脸上,她正走神的功夫,北辰郁秀莲轻轻用手中折扇敲了下她的脑袋,不轻不重道,“染烟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
她也没有否认。只低声道,“担着御殿的位分,为陛下殚精竭虑,也是应该的。”
年过完了,内廷各处学馆陆续开课。太子也该去上学了。
北辰郁秀莲说过,还是先住在明成殿,每日起早过去便是,搬到鸿文馆那些两人一间的寝殿的事情,等到十岁以后再议。
上官染烟当然是希望小太子一直留在身边的。只是像现在这样,看他小小年岁,就开始起早贪黑,不由觉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