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还是很低,但话里的意思,就说不上有多重了。季游陌愣了一下,又缓缓坐了回去。
君书将一本账簿拿了出来,道:“我此次与娘娘谈这件事,也并非全无准备,娘娘五年之前以节俭之由取消地龙取暖一事。到后来,但凡显赫一些的宫妃,都由家中供炭。娘家人与内廷往来不成体统,也早该杜绝了。另一方面,一些后妃娘家不在京都,无法照应,寝殿之中就算有炭炉取暖,也会感染风寒,银炭昂贵且产量较少,有些偏殿得不到供应,下人所居住的宫房就更不用说了。娘娘五年之间,自炭火中省出不少银两,但御药房边的开销却是增长了不少,再加上生病宫人养病误工所造成的损失,还有冬衣损耗,两相对比,倒是从前开销还能小一些。账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娘娘这五年里,省的也不止这一项两项,单算这一项,却是得不偿失。”
季游陌随手翻了翻推到眼前的账簿。的确是算的一清二楚,季游陌冷笑道:“长秋君心里倒是真的如同明镜一般,冬衣与药房的开支,日后另想办法,长秋君谏言本宫恢复地龙供应之事,本宫也可以拒绝吧。”
君书道:“我也只是将原因陈述出来,该怎样,自然是娘娘定夺的。但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因此,若是娘娘驳回我的提议的话,我也会再同陛下谈。”
季游陌反倒笑了,笑着问道:“那长秋君的意思是,日后本宫做事,但凡有长秋君看着不过眼的地方,都要直接与陛下相谈了?后宫眼下位分最高的是本宫,这些事情如何管,总该是本宫说了算的吧。莫不是长秋君想要将本宫取而代之?”
君书静静看了季游陌一眼,道:“君书不敢,只是,私以为,大家都是陛下的姬妾,六宫无主,若有什么事,都该一起商量才是。娘娘贵为正妃,是该以娘娘为尊。但若是娘娘做的不对,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都该为陛下与娘娘分忧的。”
眼见季游陌都快要发火了,上官染烟笑道,“季妃你是不知道,咱们君书从小就是出了名的固执,这一板一眼的性情,就连她父亲易大人都要头痛三分。如今是在内廷里,有什么,还是大家商量着办好一些,不知道在座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小玫这一日倒是来了,一直坐在窗边画图,听见这话,却先回头道:“管你们怎么说呢,我嫌炭气闷热,不要说地龙了,连银炭都不需要再供。”
上官染烟面色一僵,还是勉强笑道:“颜寂也不要这样说,你不怕冷也就算了,殿内还有宫人,她们要做的事情多,衣衫也单薄,总要体恤一些的。”
小玫接着道:“那就把我的份额都给他们好了。”语气淡淡的,上官染烟知道她也不是真心在意这些事情,便苦笑着看向皇甫明月。
皇甫明月道:“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皇甫家也不缺这点银子。怎么跟内务府那边说,那就随便你们了。”
君书突然又道:“我不明白,娘娘若是一心为陛下着想,为削减开支的话,看见账目,便该知道我所言不虚,应欣然接受提议才是,为何要一再为难呢?”
语气里还是一派懵懂的。似是真的疑惑。季游陌不由心中一梗,心想谁是在意这些小事?真正让她忧心如焚的,便是眼前这年轻而又出身尊贵的长秋君,会否有朝一日将她取而代之。
一时间心烦意乱,也没心情再在这一件事上纠缠下去了,她直接道:“炭火供应之事,是本宫下旨没错,本宫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长秋君若是还有话,不妨直接去同陛下讲罢了。不必一再纠缠本宫。”
话说完,季游陌起身拂袖而去。剩下的宫妃们无言以对,亦只能散了,上官染烟抬眼望过去,见小玫还坐在窗下绘图,一副没把周围事情放在心上的样子,长秋君依然静静坐着,面上泛起一层潮红,不知是气得,还是因为方才说了太多话,难为情的缘故。
她原本想上前安慰君书两句的,那一位毕竟尚且年幼,岂料她还未曾走过去,君书却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她施了一礼,之后便转身走了出去,背影里是说不出的僵硬。
后来就听说,那日内廷小朝会不欢而散之后,长秋君果然还是与北辰郁秀莲提起了这件事。
倒是没有说季游陌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认真将这账目上的事情说了一遍,北辰郁秀莲一开始听了也不以为意,说是季游陌在后宫里管事,总是有些为难之处的,有些事,不在其位的人终究难以理解,但再怎样说,管理内廷都是季游陌的事情,就算是天子之尊,也不便插手。
君书向来畏寒他是知道的。既然是儒门总宪的女儿,偶尔破一下例也无妨,地龙么,别的殿所没有,长秋殿可以有。给内务府递个口谕也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北辰郁秀莲对后宫供应的事情向来都不怎么在意。他是一国之君,心里就总是有些防备,就算是一阵子真心喜欢哪个后妃,也不愿轻易将人宠上天去,肯为君书破这个例,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谁料那位不但不谢恩,反而叩首下去,一脸严肃说道:“这是规矩上的事情,君书也并非是为自己而计较。若是陛下不愿变更季妃的规矩,那君书身在规矩之内,也不该破例。”
不仅将北辰郁秀莲的好意硬推了回去,还摆出冷脸,不再与北辰郁秀莲说话。面上守着君臣的礼数,实质上,眉目之间的冷淡看也看得出来,北辰郁秀莲自生下来起,也未曾见过有人对他这般不敬。
心想这人怎样这般可恶,明明是女子,固执古板的这种程度,简直活脱脱一个易总宪站在他面前谏言似得。
原本是要在长秋殿宿夜的,一怒之下,也没让让君书侍寝,转身便回了持中殿。之后一连数日也未曾再踏入长秋殿一步。即便如此,长秋君依然若无其事,该干嘛干嘛,并不将帝王的冷待放在心上。
虽然性格为人完全不同,但这丝毫不将皇帝放在眼内的作风,倒是同小玫有几分相似。内廷中人不免心内又犯些嘀咕。
这位天子也不知道怎么搞得,偏喜欢这些待他淡漠的女人,可惜别的人,身份低微如履薄冰,就算看在眼里,也不敢学人家作死。免得真激怒皇帝,没准就一辈子冷宫了。
易总宪的女儿,毕竟是与众不同的,再怎样,身后还有整个儒门撑腰,就算北辰郁秀莲冷淡她,估计也冷不了多久吧。
内务府副总管陆青后来去请示季游陌,问长秋殿的地龙还要不要去铺,季游陌冷笑道:“陆总管何必自讨没趣呢?咱们那位长秋君不愧是儒门总宪教出来的女儿,一身正直两袖清风。若是受了这特权,岂不辱没家门?你们就算去了,也得给人撵出来。那位再怎样也是柔弱女子,撵你出门还得费力,索性不要添麻烦给她了。”
陆青赔笑道:“娘娘向来能洞察人心,只是,下官之前听说这事情是陛下在长秋殿承诺长秋君的,之后陛下忘了便罢了,若是再想起来,下官的脑袋怕是放不稳当了。”
季游陌道:“怕什么,听本宫吩咐,日后在陛下面前,本宫自然会为你担待,难道你是怕本宫担待不起?”
陆青忙磕头道:“那自然是不敢的,下官一向仰赖娘娘照应,娘娘既然如此说了,下官照办便是。”
陆青跟着季游陌办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倒不是存心趋炎附势。只是内廷眼下既然以季游陌为首,他身为内务府副总管,说白了就是给内廷办事的人,就算自持身份,好歹也是从一品的内廷官员,也不得不与季游陌打好关系。
身为奴才的人,心性再高,姿态也得低到尘埃里,相处这么久,还是觉得,季游陌这人阴阳怪气喜怒无常,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子。
即便如此,地位悬殊也是事实。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听吩咐办事。再怎样,季游陌也比那位长秋君强吧。想想易总宪在御史台的时候,上上下下都容不下半分差错。御史台那边叫苦连天。后来易大人高升进了内阁,就轮到内阁哭天抢地了。
长秋君当时在内务府查账的时候,也是同样一板一眼的作风,半分差错都不放过,若是要与这样的人相处,那还不如在季游陌手底下战战兢兢凑合着过吧。
倒是都说那位上官妃人好来着,一向随和,待人都客客气气,就算底下人犯了错,也都能设法周全。同样是正妃,和季妃却是天差地别的人品。但久居宫闱的人心里也有数,后宫这地方,肮脏程度仅次于朝堂,像上官妃那样心性单纯的人,终究是管不好的。
往年十一月左右的时候,佛门惯例是要来一些德高望重的僧人做法会朝贺的。为了回礼,北辰郁秀莲也会令内廷中人手抄一些佛经在天启诸寺庙供奉着,为皇室中人祈福。
这也是万般荣耀的事情,内廷之中,无论后妃还是宫女,入了十一月,都会开始抄写经书,以盼能被帝王选中。
许是为了借机缓和关系的缘故,北辰郁秀莲特意命人将经卷与笔墨纸砚送到长秋殿,说是他们易家人的字写的好,人人都练书法,因此就请君书多抄写几卷,供奉佛前,也能显出皇室的诚意来。又说日后难免君书也会有小皇子或小公主,多为儿女积福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