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让北辰郁秀莲为难了,清净的地方倒是有,距离遥远倒还罢了,关键是与持中殿之间隔着许多其他人居住的殿所。重臣之女毕竟是要宠幸的,若是这样的话,日后来往都要从一群深宫怨妇眼皮子底下经过,想想就觉得恶寒。
再仔细盘算一番,若说环境清幽,离得也近的,就只有长秋殿了。北辰郁秀莲心里隐约还有些不大乐意将曾经许给季游陌的地方封给别的人,但毕竟是无可奈何,况且殿所一直空着,也没什么意思。
主意拿定了,他降旨封易君书为昭仪,入主长秋殿,加封长秋君。虽然名义上是与皇甫昭仪平起平坐的。但既有加封的称号在,宫里人提起那位,便只称为长秋君。
也说是仰仗门第的缘故才能得此殊荣,实际上倒也未必。易君书是首辅易大人的掌上明珠,比北辰郁秀莲小十二岁左右,年幼之时便时常随着父亲入宫请安。北辰郁秀莲还记得,当年初次见她的时候,小姑娘大概才五岁多点,手上捧着宫里赏赐的藤球,安安静静的低着头。在宫宴的时候,也是笔直的坐着,同那位礼执令大人一样,一举一动,说不出的端庄典雅。
那时候心里便有些喜欢的意思了。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对君书说过,等你什么时候长大了,我就一心一意守着你过日子,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总角之宴,言犹在耳。却不知那个人是否还记得。
大概是不记得了吧,毕竟只是个孩子。连他也渐渐忘记了当初的约定。这么些年,身边又添了那么多人,不管怎样,能将这一段旧缘圆满,还是很高兴的。
君书人如其名,的确是知书达理。听说自小住在易府的藏书楼便很少出门,没日没夜的看着那些儒门典籍之类。并不能以才女来形容,反而同那位易大人差不多,颇有名臣良相之风骨。
照着北隅王朝的规矩,诸般政务都是北辰郁秀莲亲自处理的,但即便如此,任何决策都需要与外朝重臣反复争议,这就是伤脑筋的事情了。很多时候麻烦的并非是决策本身正确与否,而是如何将决策剪裁到符合法理上的规矩。北隅王朝治国以儒道并行,立朝之本却是法典,君权,政权,再加上历朝历代列祖列宗定下的铁律,层层牵制,再者外朝众臣亦是各有各的利益牵系。身为君主,有些时候便需要内廷之人以旁观者的身份为他出谋划策。易君书精通法理,北辰郁秀莲亦是因此看重于她。
另一方面,虽然头脑是极聪明的,天性却淳朴,说起为政的道理头头是道。但若是问她别的,就几乎一无所知了。偶尔逗一逗她,说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之类的话,便见她面红耳赤低头不发一言。
从小在家里,与父亲之间除了功课与书法之外,基本上就不说什么话。如今入了宫,几乎不跟北辰郁秀莲以外的人说话,那种含羞草一般羞怯的天性,不知为何也让人觉得挺可爱的。
北辰郁秀莲喜欢那种看上去低眉顺眼,实质上自有主张的女孩子。季游陌是这样,小玫如是,君书亦如是。
君书原本便生的娇弱,再加上年龄还不到十七岁,身量尚未长成,腰腹之间瘦到见骨,初侍寝的时候,特别不愿意被人看到身上。北辰郁秀莲与她亲近的时候好言相劝,几乎是哄骗着才将她拉到身边,解开寝衣将人搂在怀里,看着她眉眼间那隐忍而又顺从的模样,真真如同得了至宝一般。
如何让别人不心灰?季游陌与他在一起这么些年。原本想着,既然自己倾心的人是这天下之主,就不要想着一个人独占了。应付权臣世家出身的女人,大概是为了与前朝博弈。宠幸别的人,也许是因为身为帝王不能不考虑后嗣的问题。她为那个人找出无数借口,但每一次,想到自己深爱之人与别的女人在床榻之上缠绵,依旧恨得锥心刺骨。
这一腔恨意,半分也没有落下,全部都化为诅咒,召来厉鬼,日日在绿玉轩徘徊。君书如何,先放在一边,这一次,季游陌豁了出去,就是要与小玫不死不休。
那边小玫有了身孕,待遇方面,自然比别人要好许多。她生性冷漠不怎么同人计较,也不争什么,但后宫向来就是个跟红顶白的地方。小玫就算一言不发,底下人也不敢有半分不周到。
至于季游陌那边,反正这些年也习惯了。她是不管得宠不得宠,向来眼里不容沙子的。管北辰郁秀莲一个月往她那里去几次。但凡内廷有半分不周到的,膳食不好就点御膳房的人出来修理,送的衣料不合心意,那就将织作坊负责的女官叫到白花馆,该打板子打板子,该撵出宫,也一定撵出宫才肯罢休。
内廷后妃就算位分再低,再不得宠,那也是主子。身为奴才的人么,要是得罪了主子,自然是该吃不了兜着走的。
但事实上,却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地位尊贵的人,总要自矜身份,讲点涵养。若是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追着奴才一板一眼立规矩,还是不好看。失了体面倒在其次,人在这内廷里的时候,处处要受人牵制,衣食住行,总不至于样样都靠自己打点,总要有用得着别人的时候。待人太过于苛刻的话,难免底下人心里不服,做事浮皮潦草,回头又给自己找不自在。宫里明的暗的规矩多了,实质上,都是因这些厉害关系牵引所致。
但季游陌却完全不管这些,在这六宫之中,后妃便还罢了,面上总要留几分余地,若是底下人得罪她,无论是谁,都一定会计较。就算因此被人嘲笑不愧是破落户出身的。也毫不在意。
北辰郁秀莲就曾经笑着说过,也就得是季妃这样斤斤计较的人,才能管得了后宫这个烂摊子。
季游陌脾气不好倒是真的,因此才有精神一件件同人拆算。但人么,哪个不乐意清清静静过日子?谁没事又喜欢受那些闲气?若不是为了让北辰郁秀莲少操点心,就算别人跪下来求她,她也未必肯管这些破事。
从前她母亲教导过她,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便要让自己成为他身边不可替代的存在,如何做到呢?自然便是将他为难的,不愿去做的事情,替他做到妥帖周到。
季游陌的母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因此将自己活活累死,也险些将亲生女儿累死。
总是万般无奈的,季游陌喜欢北辰郁秀莲,只要是那个人,一举一动她看在眼里,都心生欢喜,简直就跟被人下了蛊似得。既然是真心喜欢的人,那就没办法了,不愿伤害他,不愿让他不开心,不愿给他添麻烦,还想要将他绑在自己身边,那就只能替他解决所有的麻烦,等他哪一天幡然悔悟,明白这世间谁最爱他。
别人都不愿管的事情,她季游陌愿意去费心,也就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立冬之后,内务府便将各殿所用的炭火陆陆续续准备妥当。东西是一起准备的,但先给哪个殿所送,每个殿所又送多少,那就得要内廷这边自己呈文递过去了。
帝都天启的冬天虽然不是很漫长,却常有大雪,一旦连着四五日落雪的话,湿寒之气无孔不入,单靠在殿所之内烧炭炉,管烧多少,恐怕都抵不了那入骨寒意。从前一直都是以黑炭不惜工本烧地龙来取暖的。自从季游陌主事之后,便将这项开销给停了。
算盘珠子一拨就生出这主意了。虽说烧地龙一向用的是最为廉价的黑炭,但炭火要一直烧着,后宫中这样多的殿所,烧出去的炭,若是供给边疆军营,都够三四个边城用一冬了,比起后宫这些无所事事的女人,自然是边境的将士更为重要。
她是苦寒之地呆久了的人,原本不怎么怕冷,天启的寒冬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下雪的时候,不仅不用烧炭炉,时不时将殿所四处的门窗都推开,任由裹挟着风雪的风穿堂而过,心里还觉得自在些。
后妃之中自然也有人不满,但都是贵族出身,岂能短得了这点东西。各自设法让自己娘家人送就得了。父兄都是前朝重臣,绝对不至于让自家的娘娘们冻着了。就算偶尔有像小玫那样没有娘家人撑腰的,但人家也不怕冷。
季游陌爱计较,也没到完全不讲理的程度,她这边让内务府停了黑炭的供应,别人家里往宫里送,她也没说不让。但立冬过了才不到半个月,内廷朝会的时候,易君书便提起了这事情。
君书是出了名的胆小,说话声音也怯生生的,但道理却很明白,只说内廷里,应该是有地龙取暖的份额的,祖宗定下的规矩,若非战时,轻易不可更改。往大了说,便是王朝的尊严,后宫用度,轻易裁撤任何一项,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裁也裁了那么许多年了,季游陌才懒得理她。懒洋洋说道:“后宫的炭火费用,已经当做军费送到边境了,之前也听陛下说长秋君身子虚弱,禁不起严寒,特意让本宫多多关照的。本宫也没什么别的法子。易总宪权倾朝野,陛下给前朝官员的俸禄向来也不低的。长秋君是易总宪的掌上明珠,若是设法让易府张罗,本宫自然也会为长秋君大开方便之门。”
说到这份上,季游陌大概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正要宣布散朝,却听君书低声道:“娘娘言之有理,但不合规矩。我是天子宫妃,没有再要娘家供养的道理。银子不重要,皇室的颜面不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