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学海无涯总教统,后被追封太史侯的东方凛,便曾以北辰郁秀莲庶子出身,地位不正为由,拒绝出任太子太傅。被儒门总宪拒绝,对帝王而言是莫大的耻辱。北辰郁秀莲在这一点上,的确胸襟不够开阔。后期不断碾压学海,处处与儒门对着干,致使太史侯年不足五十,便因过劳加郁结死在岗位之上。而他一直想要得到的太史侯之封号,亦是等他死了,北辰郁秀莲才给他。
儒门那帮人,骨头硬起来,是什么都不在乎的。跟帝王较劲被活活气死算什么?哪怕被昏君一怒之下满门抄斩,也当是流芳千古的事情。就不像道门,处事崇尚无为,做人也自然的多。
上官染烟喝口茶,让自己淡定了下,道:“易大人肯亲自教导太子,是皇室之幸,本宫谢过了。只是,本宫另有一事,想与大人相谈。昨日长秋殿中传出来的消息,不知大人可否知情?”
易辰敛衽道:“内廷之事,身为外臣不便过问。”
“父女之间呢?”
易辰默然片刻,道:“那是臣之家事,明成君亲身存问,臣惶恐。”
看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上官染烟不由想,真是冷酷无情的人啊。
她哥上官瑾,也是向来淡漠的人,但若是她有事,上官瑾定然不会这般冷漠,不闻不问。
身为外人,又怎么知道呢?也许人家疼女儿是放在内里的,不需要说给别人听。
上官染烟这样想着,便又道:“长秋君年少体弱,宫内又凶险重重。若是成心要保这个孩子。亦可回府待产,若是大人有这意愿,随时告知本宫即可。本宫自当尽力斡旋。”
易辰淡然道:“不必了,若无事,臣就先告辞了。”
到这种地步,俨然无话可说,上官染烟道:“那就不送大人了。”
儒门中人,不拜内廷也是规矩。易辰起身,漫不经心的施了一礼,转身就走。那态度,倒像是在怪她多管闲事一般。
她倒不至于因这点小事生气。只是想到君书孤立无援的处境,为她难过罢了。
待易辰走了之后,她带太子回明成殿,谁料半途之中,就遇到了御辇。北辰郁秀莲见到她过来了,含笑吩咐停下,然后就从御辇之上走了下来。
说是反正已经没什么事情了,想送她回明成殿。上官染烟是宮眷身份,不能同乘御辇,于是,就只好他这个做天子的下轿陪着走路了。
连上官染烟自己的凤辇也不能坐,两个人好端端没事,非得在宫里散步,一群伺候人在身后抬轿跟着,这画面,要是给外朝御史台言官看见了,不定要怎么骂的。比起逾制让她同乘御辇,这样走,似乎更引人注目一些。但北辰郁秀莲却全不在意,顺手将佩深牵着的太子抱了起来,问起他今日见师尊的事情,但听他说话的态度,总觉得是有几分心不在焉似得。上官染烟心中一动,便还是将孩子从他手中接了过来,交给佩深,接着又问他,“陛下今日是打哪儿过来的。”
北辰郁秀莲不怎么在意的答道,“长秋殿啊,君书这几日不大好,所以下朝之后,就顺便去瞧瞧她。”
上官染烟沉默了片刻,道:“方才见过易总宪了,也提了这事,但总宪大人似乎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北辰郁秀莲笑笑,道:“怎么可能不在意呢?只是,他那个人也就那样了,心里打什么主意,不会说出来给别人听的。”
上官染烟接着又道:“那陛下的意思呢?宫里这一两年生下这几个孩子,除了太子和净公主以外,都是在宫外生的。宫里事端多,尤其君书身子骨又娇弱。要不要赐她归宁呢?”
北辰郁秀莲看了一眼远处御苑之中,正凌寒盛开的腊梅,道:“她不愿意。”
只此一句,也没有下文了,上官染烟心里明白,这是打算顺着君书的意思了。
这样一来,连暂理六宫事务的她也要跟着担惊受怕一段日子了,不出事还好,出了事,宫里难得的平静又要被打破了。
心里难免有些不大痛快,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北辰郁秀莲道,“内宫禁苑,又不是什么污秽不堪的所在。一个个的,生个孩子都要出宫归宁,坊间谣传,说什么的都有,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上官染烟吓了一跳,道:“是臣妾的错。”
是她怕麻烦,才巴不得一个个都去宫外。等到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带回来。用不着费心,却不料北辰郁秀莲会在意此事。
北辰郁秀莲道,“从前的事情,过去也就算了,这一次,君书留在宫内,你只当是成全朕的任性吧,朕要你在这六宫之中,保她母子平安。”
“臣妾,知道了。”
就算心中苦涩,旨意到眼前,也不能不从。
非要保住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任性的是君书。但既然北辰郁秀莲愿意替她担着。别人,也无话可说。
这一年冬天的气候似乎分外寒冷,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快要冬至的时候。
这两个月里,养胎养的分外辛苦。天天喝着苦涩的安胎药,一日里数次被冰冷的银针刺入肌肤,又以艾香熏燎,全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痛。深夜躺在床上,下腹持久的坠痛,睡不着,也要勉强自己,就当是为了孩子,也得安安静静的躺着,闭目安神。
时不时做噩梦,梦见身下鲜血淋漓,尚未成型的胎儿随着污血一起流了出去,醒来的时候,惊惶失措,立即掀开锦被来看,若是真见到血,无论多晚,都得立即将在长秋殿内值宿的医官叫起来,为她诊治。
人几乎是一直不能离开寝台的。上官染烟怕她闷,特意带了小太子过来陪着她。上官染烟自己坐在窗下绣花,便让太子爬在寝台上,随便找些事情做。
预先都叮嘱过的,要他处处小心,千万不要惊着长秋母妃。太子是懂事的人,虽说年岁小,举止处处透着稳重,也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只窝在床的一角,自顾自拼六合同春,拼一会儿烦了,就小心翼翼将那些积木都收在床头架子上的抽屉里,又拿出一本书翻看。
是一本植物的图鉴。到了冬日,除了腊梅松柏之外,也见不到什么植物了,纯属画饼充饥的意思。图鉴每一页上的花草都是用水彩画出来的,旁边写着名字,附有说明,还有来历,诗句,以及许许多多的典故,虽然是辞典一样厚重的书,但就连小孩子看起来也觉得非常有趣。
君书挥手让太子靠到自己身边来,伸出白皙的手指翻动书页,目光里不由轻笑了一下。
这是当初她自己拿去明成殿送给太子的书。都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但到现在看来,纸页还非常白皙。当初做的时候,就是打定主意要长久保存的,因此用的纸特别好,轻轻薄薄,却半分也不透,厚厚的一本书,拿在手里,基本上没什么份量。
小孩子的手没有多少力气,重了的话,那就搬不动了。里面的植物都是有典故的,诗经里的,楚辞里的,基本上也收全了,先看过这些图鉴,再去学那些经史,就会容易许多。
那么多植物,一样样用工笔画出来,又仔细上色,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想起当年,她过六岁生日的时候,从父亲手中得到这部书,不知道有多开心。
她这一辈子,没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最开心,无外乎就是收到新奇而又有用的书册。为这点喜好,她父亲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也有两个多月,与易府不通声息了。当初她父亲听说她怀孕的事情之后,隔了好几日,才跟北辰郁秀莲说,要不然,还是放弃这个孩子得了。留得青山在,更为重要一些。既然凶险,天家也不该为了孩子不顾及大人。
理由是没错的,北辰郁秀莲自己也是那样想的。但还是以她自己不愿意为由回绝了。之后她父亲便提出想要亲自与她面谈。北辰郁秀莲将话带到,她还是拒绝了。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与一贯严厉苛刻的父亲相比,北辰郁秀莲这个做丈夫的,却是对她处处纵容。能顺着她的意思,就绝对顺着她。但也是因这样,她总觉得,北辰郁秀莲大概是不怎么在乎她的,人么,对不在意的人,总能分外宽容。
也不是不想见父亲,心里难过的时候,想要依恋的人,除了北辰郁秀莲以外,就是自幼在她心目中,便如山一般的父亲。但却想着,对方这一次意见与她相左。若是见面,没准又会激烈的争执起来,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没力气同对方争。索性眼不见为净了。
儒门最重孝悌之义。
太子抬起头,见到君书神色略微有些伤感。不由有些诧异,就问道:“你怎么了?”
私底下的时候,她与太子说话,都不怎么说皇语,只互称你我,听起来亲密一些。她叫君书,太子本名君辞。之前说笑的时候还提起过,不知北辰郁秀莲怎么想的,给太子起这名字,倒像是君书的弟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