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染烟停了一下,问道:“长秋君自己怎么说?”
宣太医淡淡道,“这种事,也轮不到她做主。若想知道她想法如何,明成君何不自己进去问她?”
这话说的。天子骨肉是保下还是放弃,的确不由身为母亲的宫妃说了算,但若是北辰郁秀莲的话,大概也是会尊重君书的意思的。
关键还是在君书身上,上官染烟迟疑片刻,还是移步去了内殿。
毕竟算是姐妹。她还是想在北辰郁秀莲来之前,先同君书好好商量一番。
再度进入内殿,见寝台附近能换的都被换了,四处放着香炉,熏出花草的清新香气,来掩盖似乎无处不在的血腥气息。君书素来好洁,用的被褥寝帐,全部都是一色的素白暗纹绣莲花,大概是因为她眼下的状况实在不便移动的缘故,除了寝帐与身上盖着的羽被以外,其他都没有换掉。
她是素来好洁的人,如今被迫躺在这血痕斑斑的寝台之上,还穿着被血染污的衣物,不知心里得有多不自在。
上官染烟自屏风后走过去的时候,见她靠在床头,双目紧闭。原本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正迟疑着想要退出去,君书却突然睁开眼睛,一双翦水明眸静静望向她的方向,眼里原本还是有几分光彩的,却在看清她的时候,渐渐任由眼神一分分黯淡了下去。
病中的人,难免懒得应酬。在这长秋殿内,除了她自己近身的几个伺候人,可以不经通报任意出入的,也就只有北辰郁秀莲与上官染烟了。方才,她大概是以为那个人过来了。
毕竟还是女人。在遇到这类事情的时候,真正情不自禁想要依赖的,怕是只有自己的丈夫了。
上官染烟并不与她见怪。还是缓缓踏步上前,在床边绣榻上坐下,轻声道,“也别太灰心。他此刻还在上朝。内宫里哪怕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轻易惊扰朝议。等会儿吧,等会儿他就会过来的。”
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亲自过去请北辰郁秀莲。东西六宫上下那么多人里,能任意上殿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只是,说什么呢?怎么说呢?想到昨夜还与那个人絮絮低语说情话,今日她便堵在下朝半途,北辰郁秀莲见到她的时候,心底是否还残留昨夜的温情,会否一脸欣喜?
然后呢,她匆忙而去,其实只是为要跟那个人说他的另一个宫妃骤然见喜又身陷危殆之中的事情?打心底说,上官染烟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统辖六宫,是间艰辛的事情,最为难堪,便是要为自己的丈夫管辖这一群后宫的事情。办事妥帖也许没有那么难,最难,就是她迈不过心里那个坎。
只能握着君书的手,无声的给予安慰。这个时候才察觉到,君书的手真细啊,简直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从前知道,她在闺阁里的时候原本就纤弱。只是未曾想到,入宫这几年,不仅没有养出来,倒似乎更加枯槁了。表面上盛妆端丽,原来不过就是假象。华丽外表之下,身体早就垮的七七八八了。
是过劳的缘故。但说起来,她才二十出头。上官染烟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夜夜通宵读书,也未曾见累出什么毛病来。心病成疾,想不开才是原因。
君书轻声道:“来了又怎样呢?他没有真心给我。只为我的显赫家世,虚与委蛇,应酬着,敷衍着,倒不如不见,反倒让我心里好过一些。”
上官染烟道:“说的这是什么话,宫里人里,数你入宫的时候年纪最小,人又一向懂事乖巧。陛下是发自内心宠着你。只是,他身为天子,永远不可能全心全意对待任何一个人,终究是要自己想开一点才对。”
话是这么说,上官染烟心里也有数。北辰郁秀莲是在利用君书,利用她儒门总宪之女的出身,也利用她天生的治事才能,维系内廷外朝的平衡。君王对臣子,原本也说不上利用,只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男女之间,牵涉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里,那就难说了,北辰郁秀莲对君书也是万般愧疚,因此分外怜惜。
君书淡然笑笑,此刻她面孔之上半分血色都无,骤然笑起来,竟还有些惊悚。她对上官染烟道,“如今这宫里,真心在乎我的,怕就只剩下你一个了。姐姐你此刻来,是要同我讨一句准话么?”
上官染烟道,“是,你的孩子,原本该你做主,陛下也不会说什么。如今你孤身一人在宫里。也没个商量的人,正好明日我约了易总宪入宫见太子,你要是心里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我替你同你父亲说一声。”
君书道:“不必了。”
话意虽轻,但每一个字都是坚决异常。
她说:“我知道父亲会怎么说。这个孩子,要保是千辛万苦。陷我自身于危险境地,日后也未必保得住,没准还会因此失宠,甚至失去性命。他一定觉得,我们易氏百年繁华,书礼世家,是清流贵族,不需要靠我生下皇子来锦上添花,他在意的,只是我身为六庭馆主的地位,若是怀孕待产,几个月不能在六庭馆理事,他会因此困扰,甚至被激怒。”
君书这性子,半分温顺都没有,在天子面前都不改倔强本色,简直就不像是女人。但却有几分儒门子弟的尊师重道之意,对身为儒门总宪的易辰,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多数时候都是顺从的。唯有这一次,倒是将一贯用来对待北辰郁秀莲的强硬拿出了几分,打算给她父亲看。
不由让上官染烟有几分讶异。
君书道:“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一无所有。与那个人之间,也就只剩下这个孩子了。此次之后,为了保我性命,无论是陛下或者我父亲,为了保我性命,定然不会再让我有机会养孩子。你如今儿女成双,想必是不会懂这般凄惨心境的。”
上官染烟是不明白。当初生钟情的时候,的确是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那个孩子。哪怕自己也跟着一起下地狱呢,也绝不放手。也许就是因这执念,她生孩子的时候,就真的死过去了一次。
但到了后来,有了太子,就算那孩子是小玫生的,她也一样喜欢。简直就跟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分别。这种时候就觉得,何苦来得。在宫里,自然是有孩子好一些。傍身尚在其次,好歹可以打发漫长时光的寂寞。但身份尊贵之人,想要孩子,未必得冒着风险自己生。皇甫明月带着净公主,不也是一样么?
但看到君书面色决绝,这些奉劝的话,她也不敢再说了。
偏偏正在此时,殿外女官高声传话,说是御驾到了。上官染烟叹口气,起身道:“我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看你吧。你父亲明日入宫,虽然不能见你,但也许会有话想要对你说,会托我转达也不一定,你想要听么?”
可能性不大了,易辰身为儒门总宪,应该不会让出身道门的她来帮忙传话。只是,若是爱女心切的话,也许会放下架子。
她也就是多做一手准备的事情。
君书却抬头,轻轻道:“我此刻不想知道他的心思。不想知道,也不愿去猜。”
“明白了。”上官染烟缓步退了出去。到中庭的时候,正与北辰郁秀莲遇上,她裣衽为礼,北辰郁秀莲也只点了点头,便匆匆走了进去。
这样的事情,是该交给他自己处理才对。他的后妃,终究要他亲自去哄。
也不知北辰郁秀莲是怎么跟君书说的,总之第二日,上官染烟又去了长秋殿一趟,见宣老太医还在那边忙碌着,同他谈过几句之后,上官染烟心里就有数了,这个孩子,还是要保下来的。君书执意如此,北辰郁秀莲也准了,剩下的,便是医术上的事情。
说不上是喜是忧,打心眼里,她还是不希望君书出什么事情。
到了午后,易辰入内廷与太子见面,上官染烟也换了全套的礼服,戴着满头珠翠,陪太子一起在鸿文馆那边等着他。太子虽然年幼,但按着儒门一丝不苟的规矩,初次晋见师尊,礼制之上,是不能有半分含糊的。
太傅入宫,也没摆出什么好脸色给才三岁多一点的小太子看。板着脸,一本正经的问太子眼下读过什么书,每日什么时辰起什么时辰睡?在学些什么东西,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做什么样的事?闲暇的时候怎样打发时间?太子一一回答之后,他也未曾流露出半分表情。从头到尾都一直板着脸,上官染烟隔着薄纱的屏风帷帐,都似乎看得见那个人严厉的眼神,真是生怕太子会给他吓着。
该说的话说完,易辰便行礼打算告退了。上官染烟在屏风后面,还在想不知他什么时候会问起君书的事情,骤然听见他这么就要走了,吃了一惊。便低声吩咐,让柳尚宫先将太子带走。她说要先跟太傅单独谈几句。
易辰留下了,她坐在屏风之后,叫人看茶。伺候人端茶过来,只听得屏风另一边轻悄悄的,半点动静都没有。上官染烟心里不由也茫茫然的慌了起来,半晌未曾开口。却听易辰先开口道:“太子小小年岁,应对得体,看来也是可塑之才。臣得以担当太傅之职,甚感荣幸。”
这话说的,就颇为倨傲了。他大概以为上官染烟留他下来,就是问他这件事。
北隅皇朝一贯注重教育。对儒门中人亦颇为礼遇。历代儒门总宪,依惯例是要从太子太傅做到帝师的。只是,身为儒门之首的总教统,亦有拒绝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