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将话打住,是一段关于小说形式的发言,转过脸,带了一股发狠的劲儿凝视着她,说道:“嫁给我,嫁给我吧!”犹如被一个劈雷击中了,她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一阵晕眩,眼花了一下,随后她便镇定住了,也同样的用力地凝视着他,轻轻地说:“娶我,娶我吧!”他们像读诗一样读出这两句话,其实他们压根儿都没想到过婚娶的事情,他们的爱情和婚娶无关。他们是先说出这两句话,然后才领会其中的意义,他们是矫枉过正了,他们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彼此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又隐隐地发窘,便默了下来。可无论如何,他们都安心了,一切都得到了验证,证明他们没有错。发生过的一切依然存在,还将继续发展。他们不必再说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了,他们从此可以开始说他们自己的话了。可是,却又无从说起。太阳已经落到山后边去了,嬉水的孩子都回家了,雾咝咝地从山那边弥漫过来,鱼却还在脚趾间穿流。然后,她慢慢地说道:“要走了。”“要走了。”他回应道,又说了一句:“别忘了我。”“你呢?”她俏皮又辛酸地看了他一眼,自此,谈话才如活水,自然而然,源源流动起来。他问她,每天早上八点在干什么,中午十二点在干什么,晚上是怎么度过。她一一回答了,然后问他问这个做什么,他回答说,可以想她啊!是为想念提供依据啊!她感动了,停了一会,又问他大约什么时候可以给她一篇稿子,他说怎么约起稿来了,她回答说,为了请他来改稿啊!为了他来创造一个理由啊!他们不断地生出灵感,谈话变得极富情感,极富机智。两人心里不止生出情感,还生出创造力。这创造力使他们很愉快,状态极其良好,真正是左右逢源。他们越谈越投契,渐渐地生发出一些隐语,唯有他们俩才理解的隐语。这本是些很平常的字眼,被他们注入了特别的意义。这些字眼在他们今后的很长时间内,都将向他们显示出不一般的意义,因此,他们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失去对这些字眼的正确把握,陷入迷惑,甚至再不敢在作品或日常生活中随意地使用。
太阳是真正的落到底了。雾早已将他们罩住了,彼此的形状都有些飘移,虽则他们紧紧相依,贴近地感受着对方的身体,却总是恍惚。这境界是无比的美妙,美妙到了他们不敢贪婪,生怕会破坏,会丧失,于是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回去。他们站了起来,迈上了台阶,他的裤子和她的裙子都坐湿了,她看着他裤子后面潮湿的粘了泥土的肮脏的印迹,觉得非常难堪。她极力不看,可那粘了泥土的肮脏的印迹却总在她眼前,四下里模糊了,可那印迹却无比的清晰。她联想到自己的裙子,便尽力与他并排走着,不叫他落在后面而被他看见自己裙子后面洇湿的地方,也不叫自己落后而瞥见他后边的印迹。这潮湿的印迹似乎在暗暗地咬噬着一个美好的东西。她微微觉着遗憾,心里有了一个什么缺陷似的。可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密了,他的手亲爱地搭在她的背上。靠在他亲爱的肩膀下面,她觉着自己很弱小,很弱小地傍着一个高大的身躯,这感觉是多么多么的亲爱。他们走过参天大树的幽暗的遮蔽,他时常侧过脸来吻她,吻她的额、颊、腮、脖子、肩膀,流露出火一般的激情。这时候,他们方才真正地深刻地感觉到了别离,呵,他们简直不敢多想。他们又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了,从沙沙的树影中流去,从他的一个吻又一个吻中流去,她几乎幸福和悲恸得要啜泣起来了。她抓住他的衬衣袖子动了真情地说道:“我不要你离去。”他握住她纤小的肩头说道:“我不要你离去。”她悲哀而幸福地想到:在他面前多么好啊!和他在一起多么好啊!在他面前,她的一切知觉都恢复了,活跃了,她的理性也上升了。她知觉又不知觉地将自己身上的东西进行着筛选,将好的那部分展示出来——她觉得是奉献出来,而将不那么美好的部分则压抑下去。她好像时时刻刻地在进行着自身的扬弃。她觉得自己变好了,她将自己身上好的那部分凝聚成一个更典型更真实的自己。她以为这个自己是真实的自己,她爱这个自己,很爱,她希望她永远是这个自己。在他跟前,与他相处,她能保持住这个自己,她自信能够保持。因此,可以说,她爱和他在一起的这个自己更超过了爱他。可她这时候并不明白,只是一味地爱他,一味地为要离开他而难过。后来经过了很多年的日子,她才渐渐地悟到的。
他们真心地伤心着纠缠成一团,别离的一日是亦步亦趋地向他们逼近,这一日终于到了。
这是浓雾迷漫的一个早晨。似乎所有所有的雾都从山里漫了出来,为他们送行。汽车开得极慢,五步以外就辨不清了。而道路依着山,曲曲折折,三步一拐,五步一弯。车从南山下去,将在秀峰午饭休息。于是,秀峰便成了他们最后一个停泊点了。车摸摸索索地爬行,人人头上吊了一把汗,只有他俩安然,他俩希望车慢些,更慢些,雾大些,再大些,这样,他们便可晚晚地才到秀峰,这样,他们又格外地多得了一个雾气障蔽的夜晚。夜晚,将把他们与别离间隔,有了一个夜晚的间隔,别离远得多了。这时,他们想前一个夜晚,充满了留恋与惋惜,那以前的日子,是多么宝贵,可他们没有珍惜,他们浪费得太多。汽车摇摇晃晃地向山下开,所有的路灯都开了,却仅只将白雾照射得愈加白茫茫的一片。雾是咝咝地鸣着织起了障蔽,将前边的道路藏匿得严严密密。他们心里忽地生起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充斥了一种宿命的感觉。他们迷惘起来,不知车将带他们去哪里,而他们是早已失了意志,顺风而去。车呜呜地鸣着喇叭,喇叭被雾气阻滞了,既传不远去,也传不近来,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呜咽。车窗外是一团迷茫,他们处在一世界的迷茫之中,心里反倒轻松了,微微有些困倦,有些走神,木讷着。他们的思想停滞了,连别离也不再去想,只是随着车身摇晃着身体和脑袋,听凭车子将他们带到任何未卜未测的地方。
车子慢慢、慢慢地盘旋而下,盘下一层又一层,雾终于浅淡了,他们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昏昏黄黄的车灯,两辆车呜呜地交臂而过,然后,看见了绰绰的人影,人影绰绰地在雾里走着,走过他们的车窗,将脸贴近了龇牙笑着,他们龇牙笑着的面目便从雾里陡地清晰起来,令人感到突兀而又奇异,微微地有些恐惧。他们还听见了隐隐的笑声,笑什么呢?他们慢慢地吃力地活动起思想。
雾散了,原来是到了平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农田,汽车如歌般地在土路上飞奔,山,朦朦胧胧地留在了背后。天亮了,太阳高照,耳膜突地鼓起,刷的一下,世界如苏醒了一般歌唱了起来,汽笛欢快地鸣叫,飞转的车轮擦着地面,“咝啦啦”地响,所有的人原来都在说话,声音清清亮亮。她有些茫然,她茫茫然地想到,这几日里的声音,却原来都罩蔽了一层薄膜啊!山在开什么玩笑呢!就这么任意而任性地嬉耍着人的知觉。一层薄膜突然地破裂,露出了真相,眼前耳畔都是清清亮亮的一片。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原来声音是这样的。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原来她不知不觉地一直在和别人聊天,她的声音奇怪地变了,陌生了,又熟悉了,可她知道,这才是她的声音,她说了并听了几十年的声音。她如同睡醒了一般,睁开了眼睛,睡意还未全部消退,微微地有点难受,口里发涩,却是十分的清楚。车厢里无比的嘈杂,司机播放的流行歌曲又几乎盖过了那一切:“一加一加一加一等于四,心加心等于我爱你!”
她动了动身体,身体里流动着清新的活力。汽车超过了拖拉机,大卡车,甚至小卧车,径直向秀峰而去。正午时分,到了秀峰,而他们的在秀峰过夜的妄想,早已灭了,被他们自己遗忘了。他们回到这个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世界,一时都有些困惑,有些穷于应付,他们需要适应的过程,他们好像从一个梦里陡地醒来,他们甚至暂时地彼此都忘记了对方。
秀峰是出奇的宁静,龙潭的水是出奇的清澈,一注活水源源地从极远的地方流来,又流去。潭底的石头被水洗去了棱角,光滑得可人,所有的人都脱了鞋袜,挽起裤角,站在水潭里,他们亦没有例外。光滑的卵石舒服熨帖地摩挲着脚,每一丝细沙都能隔着清水看清,甚至比露出在地面上的沙砾看得更清,这水是比空气更清澈,更透明,更无遮蔽,有了这水的对照,才发觉空气其实是混沌的。她怔怔地看着水里的双脚,双脚下的卵石,卵石间的沙砾。后来,人们说要去看南唐中主李璟的读书台之类的古迹,她不想去,恋着这水,就留下了。他也不想去,也留下了。人们嘱他们别逗留得太久,看好了时间,过一个小时就去门口上车,然后便前呼后唤地走了。她这时候方才想起了他,他也想起了她。他们默默地相对了一会,然后才从水里相对走了几步,在了一处。他们彼此都有些不习惯似的,有些尴尬。她心里不无做作地想道:“假如知道他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也不无做作地想:“假如知道她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们的表情上也不加抑制地流露出不得已的意味,这样,才稍稍觉着了心安。然后他说:“这里多好,就想多待一会儿。”她也说:“这里多好,就想多待一会儿。”似乎是表明了心迹。
水是碧清碧清,没有一点儿污浊,没有一点儿杂质,他们相互看见了脚背上的皮肤的细纹,脚趾上的汗毛,趾甲上的裂纹。他们又停滞了,走不通那隔膜了,他们之间已经启开的那扇门又神鬼不觉地合上了,连一条细缝都没有留下,他们又丢失了钥匙,束手无策。他们甚至连别离的事都无暇想起了,他们灰心地怔怔着站在水里,浪费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彼此都有些疲倦了,彼此都有些退缩,不得不想要放弃这累人而又没有结果的对峙。首先是他支持不住了。他退后了一步,在池边石头上坐下,开始掏烟。她便也松弛下来,退后到了池边,离开他有三五步的地方。然后,他摸出了烟和打火机,打火机打着了,接近了烟头。就在火苗与烟头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什么东西被照亮了,他们心里都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锦绣谷,锦绣谷里的神奇的风。他微微颤抖着手点燃了香烟,她慢慢地在他身边三五步远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两人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石头上,望着那一潭龙泉。崖壁深处的泉水幽深得要命。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她甚至听见了走秒的声音,“咔嚓咔嚓”,如钟锤一般敲响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这钟声中隐退了。她焦虑万分,要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一切就将结束,他们总该再做些什么吧!其实,该说的都说过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可她觉着已经说过,已经做过的都那么不可靠,不真实,她是信赖不得一点儿,依傍不得一点儿,她还需有个更切实具体的东西,可供她紧紧握住。可她又不知道这个切实具体的东西应该是什么,是一句话,是一个誓约,还是一件信物,这些似乎都太轻薄了。她为难得几乎要流泪了,强忍着,垂了头。他也是一样的垂头丧气。离开车时间只有十分钟了,可他们一筹莫展。她开始后悔是不是不该走开他这么三五步的,在这样的时刻,只需一个小小的动作即可铸成大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铸成了,假如她方才不是走开去,而是走近去,就在他身边的那块小石头上……可是,现在还来得及吗?他已经在穿鞋了,清冷的水珠从他脚跟上滑了下来,滴在水潭里,竟没有一点儿声响。然后,他穿鞋了,鞋就是普通的凉皮鞋,浅褐色的,已经很旧了,牛皮面上有几条粗糙的裂纹。然后,他站了起来,他要开步了,他向哪里去呢?她浑身都紧张起来,血液凝固了,再也不流动的。几个裸着身子的男孩在龙潭里嬉水,只见他们张着大嘴,溅着几尺高的水花,却没有一点儿声响。他在原地移动着脚步,他要向哪里跨呢?他这一步是将铸成终身大错,还是相反?她几乎要窒息了。他却是向她走来了,他确是向她走来了,走到她的身边,说道:
“走吧,时间到了,要回去了。”
好多日子以后,她再回想这一刻,这几个字便成了一种咒语:
走吧。
时间到了。
要回去了!
可是这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失望,却已被快乐攫住了。她感觉到他的手按在她的头上。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她以她浑身的血液来体验,来回应这只手,她以她浑身的血液亲吻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同时散发出沁凉与温暖,渗入她的头顶,渗进她的血液,血液这才忽冷忽热地回流。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禁不住地打着寒战。她开始穿鞋了,鞋总套不上脚去,直到他的手离去。她站起来,跟着他走上了石阶,走上了石阶高处的凉亭。他们在凉亭上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回身最后一眼望了望龙潭。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停泊地,他们这一生里是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再来的话也不会是这个龙潭,这样的他们了。他们是许久才逐渐明白这个的,这时候,他们只是冥冥地有一点儿牵挂,牵心挂肠的,却又不知牵挂个什么。其实,人生里的每一秒,每一地都不会重游,可是,并非每一时每一处都能提醒人们,唤醒这种牵挂,因此,人总是不珍惜,珍惜了此时,又不珍惜彼时了。而这一点,他们却是永远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了,尽管他们聪明绝顶,却总难脱俗了。现在,他们站在凉亭,回望着那一潭龙泉,感慨万千,却抓不住一点儿名目,心里怅怅然的,最后一分钟也过去了。他只得走了,她也只得走了,走得很匆忙,赶路一般,再无法相对了,已经听见汽车在远远的门外鸣着喇叭了。
这是真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