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省城,已是晚上六点,先后拿到了丈夫和单位的来信,还有第二天下午的车票。她这才承认,是回去的时候了。丈夫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竟一去而没有信来。编辑部的信里说的是公事,望她能带一篇某某作家的稿子回来,因即将发稿的这一期上至今没有可打头条的小说,而某某作家答应过就在近日要给一篇的。她微微地遗憾某某作家并不是他,否则他们便又可有个理由相对了。他们的相对从此将需要理由了,没有理由,是无法在一起了。山下不是山上。在山上的生活是没有目标的,也没中心,想怎么就怎么;而山下的世界里则人人都有责任,目的很明确,需有合理的动机和理由。这是一个因果严密的世界,一切行为都由因果关系而联成,一切都得循着规矩而来。在山上可以漫无目标地散步,而在山下,走,总是有着目的地,即使是目的地不明,也须有着一个不明的目的地。他们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在一起了,他们只能混杂在人群里,无望地遥遥相望,这相望不时被隔断,被搅扰,他们无法专心专意地相对了,连他们自己都参与了这搅扰。他们自身的责任重新回到了他们肩上,他们被许多杂事重新包围起来,他们再不可能以单纯的本身那么相对了,有了这些琐事层层叠叠的包围,他们的本身便也改了样子。才只三个小时的时光,与三百里的路途,他们却陡然地隔远了许多。可他们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他们要极力抓住,以一切稀奇古怪的方式互相抓住。那山上的十个昼夜,耗去了他们多少情感与精神,耗去了多少战栗和心的加速,而突然地宣布这一切无效,这一切不复存在,那太嘲弄,太开玩笑,也太屈辱了。他们绝不愿承认这一点。寻找在一起的理由很困难,但不在一起的理由却要容易得多。他们以缺席、不到位来验证他们的相对了。晚上,主办笔会的出版社开了一个告别茶话会,全体人员都参加了,凡他到场,她必退场,然后是她到场,他退场,他们很快就彼此领会了这种奇妙的对话,并且深深地动了真情,他们再不相对了,他们永远是分在了两地,而在这回避之中,灵魂却靠拢了,他们在这不相对的相对之中,领悟了一种辛酸的快乐,分手的那一刻终于到了,他是早上走的,仍然与来时的戴眼镜的伙伴同路,却不是她送行了。他们的汽车开动之前,每个人都与他俩握手告别,她与他的同伴握了手,却独独不与他相握,他们不相握地紧紧相握了,他们不对视地凝凝对视了,他们不告别地深深告别了,然后,他坐进了车,关上了车门,车开了。
她第一个从送行的人群中转过身,走进了宾馆,进了电梯,电梯一级一级向上,到了。她出了电梯,走在深红色的地毯上,一步一步向深处里自己的房间走去。她以她一整个背影,注视着他的车的后影远去,她要以他们的背道而驰而来迎面走向,他们离得越远,她便觉得走得越近。她要使尽一切,一切的手腕,来留住他,留他曾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和印象,她太不愿它远去了,她要抓住它。可她却觉得心里越来越空,越来越空,她听见身后电梯门响,大群的人拥了出来,走廊上充满了被地毯软化了的杂沓的脚步声,她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将门关上了。她看见了自己已经收拾停当了的行李,她想到,下午,她也该走了。
车是下午四点离站的。那站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想要牢牢地记住这个站台,却又抓不住一点儿特征,它与一切的站台一模一样,连站台上庄严伫立的列车员也是面目划一。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站台退出了她的视线。车到了田野上,在西去的阳光里飞驶。
她要回家了,她要回家了。她茫茫然地想到了家,她竟不能懂得家对她的意味了。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驶而过的景物,心里反复嚼着一个“家”字,要将它嚼出意味来似的。车轮撞击着铁轨,时而发出清脆的“当当”,犹如钟声。她满心里全叫这钟声灌满,腾不出一点儿空地去思想。天色刚一暗淡,她便昏昏地爬上中铺,倒头睡了,忘了晚饭,只听见肚里莫名地辘辘着,竟也思索不出含义。
火车轰隆叱嚓地颠簸着她,她的梦境全被颠散,散了个七零八落。她在梦中吃力得如同儿童游戏拼板似的拼着梦境,终也拼不完满。梦却一径地做了下去,忽而到了龙潭,忽而堕入了锦绣谷,忽而走在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上,走得极累,而且紧张。台阶刚刚呈现便又散落,横七竖八地溅得到处都是。她紧张而吃力地拼凑着梦境,极力了解梦境,直至精疲力竭。而当她精疲力竭地累倒下来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自己的絮叨。原来她从头至尾一直在说话,诉说着什么,埋怨着什么,说得十分紧张,十分激动,说得极累。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停也停不下来。心里不知为什么气鼓鼓的,十分的不平,并且竭力地想要阐明这不平的道理。情绪十分激昂,又十分疲惫。她就这么聒噪了一夜,自己被自己的聒噪弄得心烦意乱,耳朵都快聋了,声音都要哑了,脑袋胀大了。她一早醒来就头疼。
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她口里发涩地看着小站上人来人往,有人下去在站台上的水池子前洗脸刷牙;穿白大褂的站台服务员推着食品车漠然走过;隔了一条铁轨,那检票口有一堆人无谓地笑闹着,铃响了。铃丁零零的、不间歇地响着。她荒漠的头脑里似乎唤起了什么,待她要去想明白,却又没了。铃声停了的那一刹那,车开动了。她眼前浮起了丈夫追着列车跑的情景。她望着站台越来越快地退去,丈夫的身影却越来越近了似的。这时候,她有些明白什么了。她渐渐想起望着丈夫努力跑着的时候,心里涌起的不安,还有,在开车前她忽然想对丈夫说什么,于是便说起了冰箱冻肉的化冻问题,再有,临上车前,与丈夫的没有来由的吵嘴。广播里开始在报前方就是本次列车终点,要到家了,她是要到家了,家在心里如浮雕般渐渐凸显。她微微地有点兴奋,心跳加速了,还有些悬荡。她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回家,还是不高兴回家,也不知道自己在外这十二天是想家还是不想,她只是无名地兴奋着,随着列车越来越近终点而越来越兴奋着。逐渐逐渐便有些急不可耐了。车走进了市区,路障后拥挤着车辆与上班路上的人们。车还没进站,昂扬的进行曲在车间回荡,一派胜利回师的气象。她微微地有些焦躁。忽然有些后悔没给丈夫打个电报,让他来车站接她。是啊,应该打个电报的。宾馆总服务台便有邮政代理处,可是她却没打。这会儿想着这事,就好像是上一世,而不是昨天。再没有一个这样的夜晚,能将昨天和今天这样陡峭地划分开来了。
车终于停了,缓缓、缓缓地停下的。一旦停下,她却又懒怠了,可是她不得不动作起来了;她稍稍整理了一下睡皱了的衣裙和头发,口里发涩,没有刷牙,唾液是黏而腥的。她厌恶地用舌根顶住喉头,避免作一点儿回味。然后从铺底下拖出手提箱,走进挤挤的人群,不动似的移动着下车去了。
太阳升高了,风却颇有凉意,人们已与她走的时候换了一种秋深了的装束。她强打起精神,走过长长的站台,走向检票口,行李车突突地从身后开来,将人们挤在路边,过去几条路轨,又有一列火车要发行,铃声响了,还有“ ”的哨音。早晨的空气很新鲜,早晨的人们精神抖擞,脸色很清爽,她觉出了自己的邋遢和憔悴,却无心计较,只顾机械地朝前迈着步子,穿过偌大个广场。手提箱拽着手发沉,她懒得换手,只将手指勾起,勾住把手,走一步是一步,竟也一步一步地走过了广场。
太阳升起在广场前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方,犹如在大河上升起,这情景有些滑稽,却又有些壮观的意味。她站在车辆不断的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上,不知如何穿越到对岸,那是连个渡口都没有的大河。或者,横道线便是渡口了,然而车辆是那么湍急,连横道线都不那么安全。她试了几次,又失败了几次,才抓住几乎是一瞬间的车的减速,穿越了过去。穿越了这一条马路,她便渐渐恢复了自信,喧嚣的市音使她记忆起来因而迅速地习惯。她迈着坚定了许多的步子,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回家的车站。现在,她恨不得一步抄到家门,这一身隔夜的衣裙和这一张隔夜的面孔,叫她又沮丧又难受。
到家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半,丈夫早已上班走了,煤气灶上留了一张字条,写道,或许她今天会回来,冰箱里冰了有绿豆汤,还有新买的面包,水瓶都灌满了热水,她尽可以洗头洗澡,字条下的日期写的是两天之前,看来他已等待了两天。她忽然一阵鼻酸,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家。这一刹那,她心里几乎涌起了温柔的激情,可是她离开煤气灶和灶上的字条走进房间,却看见房间里十分凌乱,喝过的茶杯东一个西一个地放在五斗橱、床头柜、书桌、方桌上,有一个竟如鸟停在树枝上一样停在了窄窄的床架上。床底下随风翻卷出一团棉絮样的灰尘,在阳光里翩然起舞,方桌上残留着菜汤的余迹,揩布的腥臭散布了一整个屋子。她呼出一口长气,眼泪收了回去,怨气从心底冉冉升起,她一心想找个人吵架,可无奈房里除了她外没有别人,整幢房子里都没有一个人似的寂静着,她只好在心里嘀咕。她怒气冲冲地去收拾茶杯,收了一半却想去刷牙,就打开手提箱取梳洗用具,顺手将一些换洗衣服放进抽屉,抽屉里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也拉不开了,努力拉了出来,只见里面乱乱纷纷,满满腾腾,都被抽斗轧住了,再不能多放一点儿什么了。她便动手整理,刚拾了几件,却看见了自己肮脏的一夜未沾水的手,赶紧拿梳洗用具去洗脸,脸盆却布满污垢,且又忙着找去污粉擦洗脸盆,一时上,她是越忙越乱,竟又一件事没有忙成。她又累又气,又饥又渴,直想躺下,床上堆满了东西,躺不下去。她气得眼泪都涌了上来,心怦怦地跳着,太阳穴里有一根筋噗噗地也在跳。她真正是怨死了,她真正是怨死了!她一边忙着,一边气着,自个儿在心里大叫大嚷着,肺都要气炸了。太阳就像有意怄她似的,越来越明媚,明媚得叫人不安,叫人觉着干什么都对不住它,都辜负了它,于是便什么都不想干了。这时,有人在楼下叫着什么,原来是邮递员,叫四楼的谁敲图章,有挂号信。她心里忽然一动,她想到,他可能会来信的,是啊,他一定会来信的。虽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可是,后天,大后天,他就有可能来信。她就可以等他的信,信是不会遗落的,信是可将一切记录在案的,由她握着,给她回忆和回味的凭据,那再不是夜里雾里,只有两个人在场而没有旁证的,转瞬即逝的一个吻或几句细语。想到他,想到他还有可能来信,她略略气平了一些,并为自己动了这么大的火而有点惭愧,也觉着自己这样邋遢着暴怒着很失态了。他的眼睛又出现在她的背后了,他的注视使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温和下来,她几乎不记得她曾经是怎么样的宁和了。她心里非常的烦乱,可她自觉得十分不妥,并且想到,如果再不能平静下来,自己那十天里便是蒙蔽了他,欺骗了他。她这样严厉地责罚自己,心中的怒火才稍稍缓解下来。然后,她镇静了一下,继续收拾,手下的工作渐渐有了条理,也渐显成效。待到她洗过头发洗过了澡,心情便彻底平和了下来。她躺在床上,暗暗地揣摩着他什么时候信到,想象着信里会说什么。这时候,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想他了,这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清清洁洁,安安宁宁地想他,不会亵渎他了,也不会亵渎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了。否则,她会觉得难堪。他与她,必须在一个清洁得几乎到了圣洁的环境里相遇,绝不能受一点儿杂碎琐细的干扰,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对话。现在,他们可以对话了。她很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在床上躺躺舒服,闭上眼睛。可是,心里却一片虚空,她竟不知想些什么了。她闭着眼睛,集中起注意,努力着去想,却仍然想不起什么,只有一些模糊又零散的印象在飘忽,她捉不住这些印象,便只得从旁加以注解,她好像在向自己讲叙故事,故事似与自己无关,她有些厌倦,这时,困意上来了,她能够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也许能梦见他。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到她睁开眼睛,已是满屋阴霾,风凉飕飕地从竹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她扯过一床毛毯,将自己裹住,身上懒懒的酸痛,却十分熨帖。她听见有沙沙的雨声,知道是下雨了。可是下再大的雨她也不怕了,她到家了呀!她这时方觉得家挺好,确是个安全的宿地。远处有沉闷的雷声,屋里越来越暗,可她知道这不是夜晚,所以不必害怕。雨点沙沙地落在阳台上,竹帘里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落在梳妆桌的镜子上,发出幽光。她昏昏地半合着眼,觉着床像一只摇篮似的轻轻晃荡,催她入眠。她完全合上眼之前最后一个视觉是,一片黄色的树叶从竹帘外飘了过去,竹帘正在那一瞬亮了一下,也许是天上的乌云闪开了一瞬。
等到丈夫回到家,看见小别的妻子恬静地睡着,他满心地想唤醒她,将这十来天里积累了许多的事情与她交谈。可他又不忍。因他觉着睡着了的妻子是比任何时候都可爱的,再说他是长久长久地没有见过她这样恬静的睡容了。他便开始蹑着手脚烧饭。她是被一阵饭的焦香熏醒的。她睁开眼睛,看见丈夫在笨拙地剥一只洋葱,心里有些感动,暗暗发誓,再不发脾气,再不唠叨,一定要平心静气,一定要温存和平,犹如她在山上的时候。山是那么遥不可及,她在记忆里搜寻着山,却搜寻不到,只有湿漉漉的雾气。有一双眼睛穿过雾气注视着她,她绝不能叫这双眼睛失望,觉得不认识她了,觉得认错她了,她要好好地保护着她留在这双眼睛里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