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又觉着了苦恼,苦恼从快乐里冉冉地升起。她隐隐地有着一种不悦的预感,预感到这爱将要落空。这将要落空的爱蓬蓬勃勃地,一往无前地生长,这爱无时无刻不在抽枝,发芽,长叶,昨日还是青苗,如今已成了参天的大树。她新的生命附着这树破土而出,平地而起。她的脱生全是因为着与他的爱,她相信,他也因着与她的爱而脱生了。她再不能退却了。那边在招呼她拍照留影,别人都依次轮流照过了,只剩下她。她极不情愿地慢慢走了过去,脚底的岩石倾斜着,偏偏向着悬崖边而倾斜,她一步一步朝上迈去,心里紧迫着,似乎悬崖下的谷底在逼着她,她走了过去,到了溪边,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靠在了上边,石头将悬崖与她隔离了,她这才稍觉着安心。安心之后她便感到了窘迫。摄影是出版社的美编,怀着要将每张照片变成封面或封底的决心与信心,且又对她抱着极大的希望,苛刻地要求她做出种种的明星姿态,她暗暗地得意却无比的窘迫,因为他在,他的眼睛看着溪水,依然背对着她,可他的背影是深谙一切的。可她没有办法了,她已经坐上了一块岩石,她是再下不来了。她只有耐心地听凭摄影的摆布。窘迫使她像个中学生那么害羞而天真,吸引了无关的游人的注意,她却已顾不得享用这些欣赏与喜爱的目光了,她如同受刑一般,心心念念盼着赶快结束,再没有比她这模样更可爱的了,可她自己竟不知道,反还无比的沮丧。终于,她得以从那石头上脱生了,她这才自如,活过来了一般。她活泼泼地跳下岩石,竟朝着他那里走过去了,她想也没想,就朝着他走过去了。她问他是否也照过,他说受过罪了,他是说受过罪了,她立即懂了,笑了起来。他并不笑,只用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发窘,那是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发窘,有些愉快,有些心悸的发窘,想问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又觉得这话太轻佻也太愚蠢,便不再做声,弯下腰拾了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朝溪水里掷去。小石子无声地落在汹涌的水上,无声地走了。她感受到他目光的抚摸,她浑身都暖透了又凉透了。石头掷完了,他却还看着她,她鼓起勇气向他的目光迎战上去,他启开嘴唇,问道:“好吗?”她回答道:“好!”水声是那么宏大,震耳欲聋,却忽地静了一下,他俩的声音清亮清亮地凸起在灌满山谷的水声上面,他们彼此都听得再清楚,再响亮不过了。
这才是世界上最最不通又最最会意不过的交谈,最最简短又最最尽情的交谈。他们好像在这几个字眼的交换里将自己的一切都交托了。当他们离开三叠泉,开始了向上的九百五十六级的长征时,他们的心情是无比的纯净,晶莹剔透。他们并排走在窄窄的山道上,不时被前来或后来的人冲散,便只能一前一后靠在路边,等人过去,渐渐地就落后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是笔陡地朝上,不一会儿,她便气喘了,他向她伸出手,她把她的手交出去了。她把她的手交出了就再没收回来,从此,他们便用手作谈了。
三叠泉渐渐在后面了,他们一步一阶地在山谷的壁上攀缘。石阶是再整齐也没了,一级一级地向上,再没个歇脚的地方,几乎是不能松一口气的,必得一口气地登上九百五十六级台阶。他们渐渐调整了呼吸与脚步,有了节奏,便觉得轻松了,脚只需机械地抬步,手便可专心地对话了。轮到她发问了:“累吗?”他的手回答:“不累!”“谢谢!”她的手感激地说,他的手便说道:“不谢。”然后沉默了,再不作更进一步的探试与交流。他们毕竟人近中年,深知如何保存情感,使之细水长流,深知帷幕揭开之前的美妙境界理该尽情领略,而帷幕之后一目了然便不过如此了。他们都是有过一次以上感情经历的人了,情感已经塑造过了他们,他们便也能够塑造情感了。他们与情感之间早已有过交战,他们其实是知己知彼的了,尽管心里到死也不会承认。他们已经决心去爱了,真心真意地爱,全心全意地爱,专心专意地爱,爱得不顾一切。他们知道假如一个人丧失了爱心,便失了一半,于是他们宁可牺牲了这一半而去挽救那一半。他们是读过书的人,受过教育,见多识广,深知人应该是怎么样,并朝着这目标努力。他们喜欢悲剧,为许多悲剧激动得彻夜不眠,那中间悲壮的细节缠绕着并袭击着被失眠折磨得虚弱不堪的他们,他们极轻易地就被俘虏,做了囚徒。从此,他们便觉得心里梗阻了一点儿什么,使得平静的生活有了些麻烦,亦有了些色彩。他们渴望着过色彩斑斓的生活,他们是不甘于平庸的人。平常的生活使他们厌倦,他们愿意生活很不平常。而他们恰都有着非凡的想象力,因他们的想象力得于他们的教育和职业,这教育和职业又磨炼了他们的想象力,使之非常发达,充满了动力,一旦发动,简直可以创造一个世界,更莫说是创造一个小小的情感的波折,那真才是游刃有余。他们极富牺牲精神,为他们所认为值得的,可以不计代价与后果,而他们又深知一切的底细,非常的聪明。他们绝不会去糟蹋自己的希望,他们明白希望是比事实更美丽的,明白希望成了现实也会索然无味。于是,他们便将希望保存着,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他们竟有了一种能力,便是将事实还原成希望,还原成理想,这样,他们便可以永远地惴惴不安着,永远地激动着,永远地像个孩子似的渴望着,胡思乱想着。因此,他们那份全心全意,真心真意,专心专意的爱,在冥冥中便有了安全与保护。
所以,他们的对话绝不肯一往无前,必在每一个层面上享用尽了,才会慢慢地掘进,犹如发现了一个不甚丰富的矿藏,他们不能浪费一点,他们须用最细密的筛子筛淘尽了,再掘进一点儿,开拓一点儿。然而,这一切全在他们的下意识中,他们从不意识,更不会承认,如有一天,他们终于说明了这一切,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末日。他们的末日不会来临,他们绝不会让他们的末日来临,他们聪明得几乎有了一种天然的,先知先觉的能力,他们绝不会来临末日的。
现在,他们的手相握着,他们只需要一只手的相握,便可全身心地相依了。谁也不会懂得这时分,他们是在如何地温柔缱绻,相亲相爱。人们只看见一对从三叠泉归来的男女,勤勤恳恳地互助着登那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时已中午,太阳热辣辣地照在头顶,他们竟不觉得,他们所有的知觉全注到两只手上,他的右手与她的左手。
他们终于看到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顶上的炊烟,那里有一户人家,开个茶棚,兼作饭铺,灶间正对着最上的一级台阶,他们知道他们的人一定是在前面的茶棚里等着。走到第九百五十五级台阶上,他率先上了最后一级,然后将她拽了上去,拽得太过用力,她正正好好地被拽到了他的胸前,他便极尽温柔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一个吻,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其实他们在心里,早已吻过成千上万回了,可这真实的一吻,却正式地拉开了帷幕。帷幕拉开了,他们再也逃避不了,再也改变不了,再也退却不了,只有上场了。他们松开了手,手是汗水淋淋的,他们再不碰手地绕过了炊烟滚滚的灶间,走到了前边的茶棚。果然,那里全坐的是他们的人,刚喝了半杯凉茶,他们的茶也买好放在了桌上,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迟到,事实上他们也仅迟到了五六步,可那五六步的距离却足足地隔阂了两个世界,隔阂了两个时期。
他们坐下来喝茶,茶是清甜清甜的,五分一杯。一个七岁孩子收钱并且倒茶。她与那孩子说了许多话,问他几岁了,一问倒吓了一跳,他竟是十岁,又问他读书没有,在哪里读书,有无兄弟姐妹,等等。她和蔼地问话,然后专心地听他回答。他则在另外一张茶桌上与人讨论三叠泉,是否真如人们常说,“不到三叠泉便是不到庐山”,有人说不见得,他却说得很肯定,并列出理由,理由是庐山早已被人踩平,唯有这一处尚是庐山真面目。他们各自与各自的对象说着各自的话题,其实他们依然是在对话,以他们各自的话题,进行着既远又近的对话。有时候,对话是不需要相对的内容和相对的形式的。从此以后,他们将无时无刻不在对话,他们的对话使其他一切的对话都变得意义非凡了,有了新鲜的趣味。她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他,无论他在场还是不在场;他的每一句话也都是为她,也无论她在场还是不在场。而他们并没意识到他们的对话似乎极相似于座谈会上的发言,都是急于说话与表达,都是不关心别人的发言与表达,他们只关注自己向对方说什么,而不关注对方向自己说什么,除非对方说的正是自己,如是这样,他们便加倍地关心,百听不厌,以至再听不见别的了。他们只关心着自己,只注意着自己,他们其实是在自我对话,对方于自己都是个虚拟的听众。因此,他们之间其实是比与别人之间更无法交流,比与别人之间更隔膜的,因为他们彼此都太急于向对方表达,而与别人一起,礼貌与教养便会来限制他们。他们时时刻刻地进行谈话,时时刻刻地落空这谈话。可是,不管这一切,他们心里是充实得多,也热闹得多了。
他们互相之间最最切实最最物质的交流,便是那个吻了。她时时觉着额上的灼热,如烙印一般烙在了正中,她不敢用手去摸它,似乎一摸就会被人觉察了什么,而又会被摸坏了点什么。她无比地激动,同时不无做作地痛苦,她要将这烙痕变成一个红A字,如霍桑的小说那样。而那烙痕则顾自激动地灼热着。那烙痕于他是在唇上了。他用凉茶去冰那烙痕,那烙痕却把茶熨热了。他有些不安了,向来沉着的他竟有些不安了。他不敢用舌舔它,生怕灼了舌头,又怕舔去了些什么。他吸烟,用唇衔着烟,却觉得烟卷与唇之间隔膜着。他们都有些僵了似的,以他们的额与唇负了什么东西,为它所累,其实是怕遗落了它,而要小心地保存着它。直到这一天即将过完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溜出疗养所,走进浓雾之中,拥抱着,用成千上万个热吻融化了,安抚平了,深深地铭刻进了心里。他们胆战心惊又不顾所以地抱吻着,其实浓雾将他们遮蔽得严严实实,不会有一只眼睛能穿透这蒙蔽。他们终于走进了雾障,雾障后面确有着另一个世界。
“上天保佑,你也来了庐山。”他喃喃地说。
“上天保佑,你也来了庐山。”她喃喃地说。
上天保佑,他们都来了庐山,庐山多么好啊!竟给了他们所期望又所不期望的那么多。雾缭绕着他们的胳膊与腿,从他们紧贴着的身躯之间穿透过去,他们紧贴着的身躯竟还留下了缝隙。雾贴着皮肤,反倒有了暖意。多亏有了雾,他们才能这样尽情尽欢。
“从此,我将每年一次去你那里。”他喃喃地说。
“从此,我将每年一次去你那里。”她喃喃地说。
从此,他们将每年一次去彼此居住的城市里去,他们将这样一年复一年地度过余生。他们竟想了“余生”这个词,想到的时候,很悲壮,也很苍凉,因为他们明知道,他们还有着比他们的有生或许还更长的“余生”,所以才能这么大胆而慷慨地去想。这时候,他们倒有些像孩子了,反正,有夜色与雾气的遮蔽,他们尽可以不害羞地,厚着脸皮说一些与他们年纪经历都不符的蠢话,人有时候是极想重温一下童贞的,尽管不合时宜。他们互相探询着对方究竟爱着自己的什么,然后又都说爱是不要理由的。爱不需要理由这句话被他们彼此重复了多遍,这样他们便都为自己找着了理由。
雾障是那么厚重,他们谁也看不清了,甚至连对面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他们坐在公路边的冰凉的石台上,长久地不安分地搂抱着,雾气充满在他们之间的每一点儿空隙里,弯弯曲曲地隔离着他们,后来,它竟穿透了他们的全身,他们觉得被融化了,融进了雾气,行动说话都有些飘忽,他们好像不再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