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琦走了很久莫北北还愣在原地,像是被钉死在了座位上,手脚发硬不能动弹。桌子上是周晓琦太过激动而碰倒的咖啡杯,灰黑不明的液体溢了满桌,还沾染在了台布边沿上,乌漆一片。
莫北北觉得自己应该哭,为了那么多年该死的误会,为了姐妹感情的破裂,又或者,是为了周晓琦最后那句恶狠狠的威胁。可她这眼泪竟迟迟掉不下来,嗓子里像沾染了一层沙,又干又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大口呼吸。呼吸声清晰地游在耳边,只是连鼻腔里的空气都是又酸又苦。她忽然觉得很冷,似乎连血液变成冰的,肆意地在全身上下游走蔓延。
周晓琦说出第一句话时她心里就生出预感,她暗暗地准备台词,随时想要解释,可是说着说着周晓琦的话语就超出了她的控制,各种感官都变得迟钝,视线仿佛变得模糊,舌尖和嘴唇似在微微发颤,什么也说不出出来,只有耳朵在一直被动地接受,嗡嗡嗡嗡地,却痛得如同在任意地受着鞭打。对面那人口中吐出的字句好像也只是在她脑子里滤过一遍就消逝不见,不然为什么她会觉得整个人被抽空了呢。
又过了不知多久,莫北北终于慢慢地回神,把周晓琦刚才的话一点一点地串起来,那些拼凑起来的意象仿佛变成一把火,剧烈地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纪宇旸一开始的离开根本不是要抛弃她,一声不响也是因为事发突然,他想着只去几天,事情一结束就赶快飞回来帮她庆贺,却不想在回来的前一天发生那样难堪的事情,整个打乱他的计划,甚至打乱他的人生。
方才一时迟钝的大脑现在开始急速运转,莫北北脑子里有许多问题,嘴边有许多话想要说想要问,对面却只有生生冷冷的空气。她突然想到她应该去问纪宇旸,又在站起身的一瞬间想到什么,眼睛往下一黯,又跌回了座位上。
他想说的,三番五次,是她没有给他机会。
莫北北想,诚如周晓琦所说,她是真的不配。
以她对纪宇旸的了解,当初怎么就那么单纯地认为,他真的就是狼心狗肺始乱终弃。当真那时是他一直在迁就她,她有什么烂摊子,等纪宇旸来收拾,她有什么不满意,等纪宇旸来解释。在莫北北眼里他就是个超人,跟童话里披荆斩棘营救公主的王子一样,她也不用管不用顾他会不会有什么难过,悲哀或是麻烦。
她这么自私,只会被动伸手,永远不会主动争取,现在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
后来莫北北慢慢地起身回单位,呆呆地傻坐了一个下午,什么事也没干成。很久以后她一抬眼发现太阳已经西落,这半天果真就被她这样无谓地耗费过去。她回头想想,恍然觉得这短短半日真是难熬。也不知道以往这五年,他们几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杨凌来拍她的肩,叫她和他们一块,坐主编的车去约定的饭店,还问她为什么脸色不好,莫北北笑了一下说没事,也不知道那笑容有多惨淡。
在车上刘易就一直说着纪宇旸的好,杨凌也在赞不绝口地夸他青年才俊,还说纪宇旸的司马昭之心真的是路人皆知,叫莫北北抓住机会。莫北北没有反应地默默听着,心不在焉地支吾几声。
而后莫北北在包厢门打开的一瞬间就看到了纪宇旸,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下,纪宇旸首先低下头去,而她的目光想收却收不回来。好些天没见,莫北北竟然觉得他有些变化,瘦削的脸上显得不是很有精神。又或者,纪宇旸在她心里整个都变了,变得跟前些日子不一样,跟五年前更不一样。她猛然心里泛苦,涩意在胸口膨胀,压住她的呼吸,几乎胀到发痛。
几个不知内情的人还在怂恿莫北北坐到纪宇旸旁边,莫北北哑了几秒,终于还是推拒,隔着几个人,在纪宇旸侧对面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她余光好像能看到他的动作滞了一瞬,连目光也涣散地没有神采。
这个饭局能让莫北北说话的机会并不多,她面上敷衍着陪笑,配合他们开无伤大雅的玩笑,点头称道,脾气好得让自己都诧异。纪宇旸的动作轻缓得当,却低调地出奇,席间只有可有可无的三两句话,隐忍得像是刻意让人忽略他的存在。时而莫北北忍不住瞟过去一两眼,他都是低着头垂着眼,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
莫北北觉得有些心痛,她不想承认,可那感觉真实得让她无处可逃。
时间过得很快,结束的时候一群人又极力撮合纪宇旸送莫北北回家,在饭店门口兵分两路。纪宇旸欲言又止,他默默地向莫北北瞥去几眼,见她冷静淡然,没有任何表态,甚至都没有什么表情,最后还是没有推辞。
夜风很凉,周围除了车辆路过的声音,几乎安静到诡异。他们今晚还没有任何交流,走了几步,终于觉得有些尴尬。
“你回家吧?我帮你叫车。”纪宇旸停下脚步,他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怯怯,伴着凉风吹到莫北北耳边,又轻飘而不易觉察地钻进她的心尖里。
还没说上话,怎么一开口就是要分别了呢?
莫北北也跟着他站定,她沉默了一阵,抬起清明的眼睛看他,双手背在身后,像很多年前一样,微微地笑着说:“纪宇旸,我们再走走好不好?”
下一秒她清楚地看到,面前那人目光一下闪动,满是惊诧。
莫北北说完就自顾自地往前走,她看着地上的倒影,身后那人的影子停顿了几秒,果然慢慢地跟上来,跟在她几步之后的地方。
莫北北本就知道,她很笃定,纪宇旸不会拒绝,他从来都是这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就连她前些日子说,再也不想看到他,再也不会原谅他,他也真的全部接受,尽所有可能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即使是跟周晓琦分手,也不再来打扰她。
她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纪宇旸好像仍然不敢相信,他的脚步也放缓,始终和莫北北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定定地望着她,眼底像有水汽。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距离,不敢再贸然上前。
终于他动了动嘴唇,语气里满是卑微和不确定:“北北,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莫北北重叹一口气,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己会憋疯。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纪宇旸,你说,你是不是跟我姐分手了?”
纪宇旸立刻面露惊愕,几秒后慢慢释然,他也知道这消息莫北北始终是要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
“是,但你不要误会。”他的声音有些轻,但十分诚恳:“我这么做没有别的意思,跟你也没有关系。我对不起晓琦,可我也不想再骗她,这样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对她也不公平。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只能尽力给她一些其他的补偿,当然肯定还是不够,我很抱歉。”他顿了顿又说:“她性子比较烈……但肯定有一天会想明白。”
“嗯……”莫北北点了点头,心里在轻轻叹息。她对这件事情做不出任何评价,只是想亲口从他嘴里确认。莫北北停了一阵子,又深吸一口气,说:“那,你这几年在国外好不好?”
“……挺好的。”纪宇旸云淡风轻地说:“刚开始总会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
莫北北终于忍不住,向他逼近几步,叹了口重气说:“骗人!纪宇旸,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告诉我那时候的事情?”
路灯下纪宇旸的表情很是清晰,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落进莫北北的眼里。他眉心聚拢得厉害,眼睛里闪过一丝错乱,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有难言之隐。他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声音很低,还带着浓浓的愧意:“你这么问,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对不起……当时我是醉糊涂了,醒来以后就是那样的情况。我很后悔,可当时也想不到太多……只能是对你姐姐负责。”
什么乱七八糟的?!莫北北太阳穴都开始突突地跳:“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怎么不告诉我,那时候你家里出事了?!”
“……你说那个啊。”纪宇旸顿了顿,终于明白过来,眉目舒展,轻松而释然地微微弯起嘴角:“告诉你也没有用,只会影响你考试。”看到莫北北的表情仍不满意,又正了面色,稍稍多解释了两句:“生老病死是常态,我父亲走得很快,没有很痛苦。而且……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不用担心,我没事。”
莫北北不知道他怎么可以这么洒脱,纵然心里已经知道了大致的状况,但她听到纪宇旸这么说的时候还是不可遏止地难过。他的眼神那么澄明,明明是极度痛苦的事情,都被他用一种平和清淡的语调说出来。他不会抱怨,也不诉苦,更不会拿那些事当成筹码来换什么东西。他只是垂手站在那里,把所有的一切默默承受,甚至现在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莫北北倏地感觉有一股酸涩的气流涌上鼻尖,痒痒的。她连忙背过身去,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就撒开步子往前奔走。她越走越快,喉咙里不小心漏了几声啜泣的声音,像哪个角落里的小猫在叫。纪宇旸在她身后叫了两声“北北”,顺着风掠过她耳边。可他始终没有追上去,只是攥着拳在原地看莫北北的身影越来越远。
她觉得真是可笑,他说没事,便真的没事?如果她早知道,她也可以追过去的,她最不缺的就是勇气。她真是悔不当初,一步错棋,废了他们五年光阴。莫北北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颠覆,所有她以为的不再是她以为的。她发现自己过去像是一只缩头乌龟,只要外界有一点点的声响,她就躲起来自顾自地伤心,连把头探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勇气也没有。
莫北北完全没有了主意,脑海是一片混沌,心里的悔意却很真实。
除了逃,大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后来她坐了一辆空荡荡的大巴回家,到家后在楼下抬头往上望,家里是一片漆黑,应该是简皓南还没回来。莫北北不想那么快回去,就在小区的木椅上独自坐了会,眼前是人工修葺的小湖泊。夜晚的湖面特别平静,黑漆漆的一片,只在岸边泛了些光影。
纪宇旸无疑是莫北北过去这么多年里投入感情最多的一个人,如果没有他的出现,他的突然离开,她的生活轨迹可能完全跟现在不一样。她想,纪宇旸在她心里应该真是埋得很深,任何时候提起他来,她心里都或大或小地泛些波澜。他给过她绝望,让她对感情的态度也变得潦草。现在他又好像给了她什么希望,可她现在的境地却是两难。 如果,她再多等他个半年一年,现在的状况会不会简单许多,所有事情会不会有改变?
她很犹豫,她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莫北北一直坐到身上发凉,手臂上都起了层层鸡皮疙瘩才起身上楼。她打开家门,把玄关处的小灯打开,把包随手丢在架子上,然后把拖鞋换好。时间已经不早,家里静得让人发瑟,倒是符合她现在的心境。
她走到客厅,正准备开灯,却蓦地被坐在黑暗里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知道回来了?你去了哪里?”那个声音冷然地,入骨冰寒地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