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北北惊得倒退两步,用手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粗气。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惊魂未定,连忙手指哆嗦地把客厅的灯点亮。因为黑暗里的简皓南实在太可怕,整个人阴戾得像一把冰刀一样,每个字都像要划破她的咽喉。
莫北北不知道他在黑暗里坐了多久,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她的眼睛闪了一下,眉心有一瞬间的抽痛,然后她看见桌上的烟灰缸居然是满的,还有几缕灰烬洒在桌面上,她这才发现整个客厅里的空气很是憋闷,让她从鼻腔到整个胸腔都压抑难安。
她的眼睛适应了光,朝眼前的人望过去。简皓南的脸上看不出阴晴,完全不似他话里的阴狠。他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交叠着双腿,姿势随意闲然,像往常一样,带着些许慵懒。但他的眼神却像是真的累了,连眼皮的眨动都如此缓慢。他手边摊着什么东西,莫北北站得有些远,看得并不清楚。
“我记得我说,叫你早点回来吧?现在呢?”简皓南抬眼扫了一下墙上的钟,笑容里带着满满的嘲讽:“十一点?莫北北,你真够可以的。”
他那平静又讽刺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像是无形地要把人逼进死角。
莫北北深深呼吸,有气无力地说:“我昨天不是说了,今天会晚一点吗?你等不及你就……”她突然停住,恍然注意到简皓南身上的衣服都没换,难怪看着带了一天的疲惫和风尘。
“唔,我想起来了,跟你的老朋友吃饭是吧?”简皓南又笑了笑,语调极其缓慢:“可真是巧啊,你猜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谁?宝贝儿,你撒谎就不能聪明一点么,好歹也换个吃饭的地方啊,你不知道我每天都从那路过吗?还是你知道,所以你们特意在那大街上演戏给我看呢?还有,你回来以后又不上来,一个人坐在下面那么久不冷么,想什么想那么入神呢?嗯?”
莫北北觉得自己突然失声,她记忆中的简皓南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兀自沉稳温吞地说了一大段话,他的每个字都平淡得像白开水,语音有些微弱,表情也是那么淡淡的,连那平时惯有的挑眉梢的动作也没有。但所有的字一拼起来,还是像冷风扑面一样,刮得她脸上很疼。她想解释想说对不起,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还没等她有什么回应,简皓南又拿起手边的东西,手腕一用力便将那两本画册“啪”地一声甩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看来……见到你的老朋友,你也完全把这个忘了。”
莫北北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东西,好看的景色,配上一些文字介绍,版面设计得十分精致,连纸张看来都很有质感。应该是简皓南昨晚说的,他为旅行找的资料。
莫北北静了几秒,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她抬头平视着那边沙发上的人,手脚有些发软。还没有经过思考就有一句话从她嘴边蹿出,她不知道这样说会有什么后果,更没想过会不会后悔。
“简皓南,对不起,但我暂时不想去了。我很累,真的没心情。我觉得我对感情太冲动了,我要好好想想。”
她看到简皓南表情只有一瞬间的波动,唇边微微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到一脸平和。他眯起的眼睛根本让人看不到他眼底的神情,但他的声音低得不像话,沉沉地压在她胸口上。
“北北,你不会是在告诉我,跟我结婚你是一时冲动,现在后悔了?”
“我不是说我后悔,我的意思是,我们当时结婚结得太草率了……我到今天才知道互相了解是多重要。最近发生的事很多,我很混乱,也挺害怕的,我不清楚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我跟你认识的时间那么短,知道得那么少,根本不确定我们能不能撑几十年……”她脑海里突然又不断地涌出些什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也说服他,莫北北直接把那些凌乱的想法变成话语从口中吐出:“简皓南,其实你也是吧,你那么着急跟我结婚,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你心里也有别人吧,那天晚上你不是也瞒着我和祁思远吃饭吗……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看见了,但也不是要声讨什么。我只是说,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我们应该冷静思考一下。”
空气静了足足有一分钟,莫北北觉得简皓南的脸色从平淡逐渐变成了淡漠,这期间的每一秒都被她自己的呼吸声拉长,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一说完就忘记自己说了什么,脑海里是一片空白。在她就要被这样的死寂折磨得不行的时候,她看到面前的人终于缓缓缓缓地站起来,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头猛地涌上了一股悲凉的感觉。简皓南颀长的身形如常挺立,在她看来却似乎疲倦不堪。
他微微侧头睨着她,最后终于无声地笑了笑,笑容里竟然是毫不掩饰的无奈,慢慢地又变成了坚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说得真好啊……好……你要冷静思考,那我也冷静思考,我们彻底地冷静一下!”
他一说完便大步向门口走去,动作迅速地让人不能反应,他身影掠过一瞬间倏地带起冷风,几乎要把莫北北带倒。然而在打开门的一刹他又突然停住,回头低低地,像是极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莫北北,你从来都把我们的婚姻当儿戏吧?!”
他并不想要答案,话音一落门就毫不犹豫地重重砸上。莫北北下意识地回头喊了一声“简皓南!”,可是门已经紧紧关闭,声音传在门上又被反弹回来,传进她自己的耳朵里。
她想,他一定是没有听见,不然一定不会半丝留恋也没有。
莫北北在客厅冷色调的白光里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垂眼看着仍躺在地面上的画册,竟觉得这屋里比刚才坐在外面还寒意逼人。她心里发慌,手脚也开始微微颤。她不停安慰自己,简皓南不过是听了她的话,给各自一些时间空间。可她似乎又觉得现在这情形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满心只剩虚空的感觉。
后来她慢慢在地上蹲下来,把散落的纸片一张张收起来,那些图片真的都很好看,如果是平时,她一定兴高采烈地嚷着要去了。她真的是被简皓南刚才那种无力的样子吓到,他最后说的那三两句话那么决绝,恍然让她感觉像是在永别一样。莫北北一瞬间想到许多事情许多画面,只是所有回忆里面的简皓南,跟刚才都是不一样的。
她胸口蓦地紧了一紧。
过了几秒,她垂下的眼帘又突然掀开,连滚带爬地摸到电话旁边,她的手指飞快而凌乱地拨着号码。她想说,简皓南你别生气你回来吧,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半夜的你在外面我很担心。可打了半天没有人接,她一直拨一直拨,那头最后干脆变成关机状态。她想给自己心理暗示,简皓南是因为正在气头上才无视自己,明天去给他陪个礼道个歉讨好一下,兴许就没那么生气了。可她还是慌张不安,心脏被端的很高,始终放不下来。
因为莫北北很清楚,简皓南从来都是这般说一不二,他说彻底冷静,便真的是完全透彻的冷静。
莫北北又急忙跑到阳台,把窗户打开把头探出去四处张望,周围已经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简皓南的车开出去。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竟然走得那么快,彻底了然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满眼望去都是漆黑,莫北北从阳台上看到下面刚才自己坐着的湖边木椅,她忽然想到,也许刚才简皓南也像她现在一样,站在这里看了她半天。她甚至能想象他当时的表情,就算他真的心烦意乱怒不可遏,也只是微微地聚拢眉心,用垂下的黑睫挡住眼里所有的情绪。
怪异的是,他越是这样深藏不露,莫北北越是焦虑不安。
而后她的一切动作都十分机械,把窗户关上,从阳台慢吞吞地走去卧室,拿了衣服想去洗个澡。今晚前前后后太多的事情搅得她像一团浆糊,已经没办法再思考。
莫北北按了浴室的开关,却不知怎么没有亮,再反复试了几次,这才确定灯坏了,她在黑暗里摸着,一开始忘记了要调热水,冰冷刺骨的冷水从蓬头喷出来的一瞬间让她十足地打了一个激灵,好像脑海也有一刹那的清明。
真的很奇怪,莫北北记得刚才回来的路上,刚才在楼下坐着的时候,眼前好像放映的都是五年前的回忆,现在像是所有的影像被中途一刀斩断,变成一片模糊的雪花,朦胧中又渐渐地出现一些不一样的景象,活生生地切换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然后她心里就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被使劲地揉,又软又疼,几乎让她不能正常呼吸。
她怔了几秒才真的冷得不行,开了热水,暖流从头顶一直浇到脚底,温暖淋漓尽致地覆裹全身。黑暗里的水珠晶莹,不知反射着哪里透进来的光。莫北北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她觉得眼睛酸胀,便又用双手的掌心覆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她感觉似乎有什么比身上的水更温热的东西从指间溢出,并且源源不断,顺着脸颊一直往下落。她站在满室的雾气里,不但觉得不真实,还觉得全身都轻飘飘的,她觉得很累,慢慢地蹲下身去,环抱双膝。她无意地从指缝间看见地面上的水正不停地向着一个方向流走,毫不犹豫,且再不回头。
莫北北突然觉得,她是什么也抓不住,她就要丢失了什么。
当晚莫北北躺在床上,床垫很软,软到她觉得自己在悬空,半点安全感也没有,这样飘飘浮浮间,她倒是想起许多琐琐碎碎的小事。她并没有刻意去回忆,只是一闭上双眼那些画面就不由自主地跳出来。她想起最早见到简皓南时候他彬彬有礼的模样,不仅让她当初瞬间改观,还让她不知不觉地卸了心防。现在想来他当时果然是既奸诈又狡猾,就比如那时第二次采访结束,莫北北觉得这城市一夜之间好像变小了,似乎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恰巧碰到他。一开始她还真的很喜出望外地上前打招呼,说哇简总裁你也来这小超市?然后还觉得能搭他的顺风车回家十分幸运,偶尔没事还会一同吃个便饭,她会坚持AA制。再后来他们变得很熟,无所谓谁付账,因为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实在太多。直到有一天莫北北骤然发现她遇见简皓南的几率实在太高了,她都开始不好意思,总怕简皓南误会是自己跟踪他,便绕着道走。但她只能感叹命运弄人,怎么样都仍会不偏不倚地撞上他。
她又想起简皓南求婚的时候,她喝了酒,意识不大清醒。但简皓南当时的表情她却奇怪地记得很清楚,他眼睛很黑很亮,在她那迷蒙的双眼看来就像是发光的黑曜石。那点漫不经心的笑容浅浅地浮上眼角,他的语气很轻,似乎在开玩笑,但又莫名地给人感觉诚挚真切。
他说的是:“北北,我觉得我们就是冤家路窄。既然这样,你看你要不要干脆跟我过一辈子?”
她还记得婚后简皓南很大方地跟她承认,当时我就是老跟着你来着,不过莫北北你的路线也太单一了,一点挑战性也没有,根本不需要废我一点点的脑容量。他的语气坦然又无畏,一副我设计了你你又能奈我何的样子,还拐着弯说她笨。
莫北北想着想着,一开始忍不住地想笑,后来又觉得酸涩,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下弯。
黑暗里她翻了个身,用枕巾擦了擦眼睛。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床头的灯打亮,她伸长了手把梳妆台的抽屉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宝蓝色盒子。她动作很轻缓,抚了抚盒面上那一层绒,再小心翼翼地打开。
这婚戒她几乎没怎么戴过,只在简皓南刚送给她的时候兴奋了一瞬,那反应跟所有女人看到钻石是一样的。但其实当时气氛一点儿也不浪漫,她刚刚把东西从自己租的小公寓搬到家里来,累得气喘吁吁,简皓南虽然也在帮忙,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悠然自在。莫北北在一个箱子上坐下来,抱怨着说“累死了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简皓南就突然走到她旁边,并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单膝下跪,只是弯了弯腰,从口袋里掏出这个盒子,打开盒子取出戒指,拉过她的手给她戴上,目光平缓,似笑非笑地看她发愣,随后语气轻松地说:“为了这个怎么样?我看着觉得挺合适的,就买了。是晚了点,但总比没有好。”
后来她觉得那钻石太闪太耀眼,珠光宝气一点也不适合她。她当时的确对这段婚姻关系很迷茫,感觉不很真实,也并不上心。她把戒指摘掉放起来,告诉简皓南的时候他倒也没说什么。他当时正在看财经报纸,眼睛只是轻轻地侧了一下又很快把注意力转回去,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地说:“唔,那等你想戴了再戴吧。”
莫北北把那戒指取出来,慢慢地向左手无名指推进去,不大不小刚刚好。她张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忽然发现其实真的还蛮好看的,样式虽然不复杂,但越是简约越显得大方。
她突然一个骨碌坐起来,拿起床头边的电话又开始播简皓南的手机,她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不打她又心慌。
那头仍然是关机,好在他的手机支持什么语音信箱。莫北北从没用过,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她等电话里一有提示就开始说话,却只在说出了一个“简皓南”以后就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她停顿了半天,刚要再说什么,一分钟的限时居然已经到了。
她想了想,组织了语言又拨了一次,对着那头的悄然无声说:“简皓南,我不是让你走,我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的话说太过了,你先回来好不好?”她说完也不挂断,好像有预感她再等几分钟那边就会有人接起来,可惜一直到了限时结束还是一样。
这夜她几乎失眠一整晚,临近黎明才浅浅地睡下,早晨不知几点的时候她又突然听到床头的电话声响,她一个筋斗跳起来去接,也顾不得脑袋充血眼前一黑,抓起电话就喊了声“简皓南”。
那头足足安静了十秒钟,莫北北几乎要等不及,才终于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