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乾惊讶的看着出现在养生堂的这个美丽女人,那点可怜的记忆从蒙尘的脑海中挣扎出来,使得欧乾花费了一点时间,才记起这个女人的名字:“你,你是,楼玉奴!”继而欧乾拍拍额头,歉意的笑了,“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你怎么能是楼玉奴呢,她要是活到现在,也得有我这个岁数了,岁月不饶人啊。姑娘,你是楼玉奴的孩子吧?长的跟她真是一模一样啊!”
她款款坐在欧乾在诊桌旁,纤纤玉手抚摸着那个透出岁月痕迹的诊枕,复杂的眼神望着曾经爱过的人:“四十多年了,欧乾,这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你老了。”但是,即使你现在鹤发童颜的样子,在我眼里却平添了另一种沧桑和成熟的特殊魅力,依旧使我怦然心动!楼玉奴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
欧乾有些发愣。
“很惊讶是吗?”她了然的笑笑,多年前那缕熟悉的梧桐花香又丝丝缕缕的缠绕着欧乾,恍若回到了从前,“四十多年前,我也是坐在这里,你为我诊病,开药。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看你低头写字的样子,认真,专注。那时候你的发丝乌黑,轻轻扫在纸页上,你的手指修长有力,字体潇洒极了!然后你在我眼前娶了别的女子为妻!她,还好吗?”
欧乾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欧乾傻呆呆的望着她花瓣一样一张一翕的娇艳红唇,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辗转萦绕:鬼!她是鬼!
欧乾惊慌的站起来,退到离她很远的地方,颤抖着手指指着楼玉奴:“你你,你到底,到底是人是鬼!”
楼玉奴镇定自若。她轻移莲步,站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漆黑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浓重而醒目。
“你看我到底是人是鬼?”她说。
“可是!”欧乾仍然心有余悸,“你,应该!”
“我应该是一个老太婆了是吗?”楼玉奴重新坐下来,却岔开了话题,“欧乾,我知道你的夫人得了很严重的疾病,已到弥留之际。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我能治好的她的病。”
“你?你能治好我夫人的顽疾?”欧乾眼睛一亮,楼玉奴心中一痛。他那么在乎她,那么在乎那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现在,即使她已经是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恶疾缠身的人,他依旧那么在乎她。为什么这个她不是她楼玉奴呢!
“是的,我能。”楼玉奴斩钉截铁的回答。
“怎么会呢!”欧乾小心谨慎,“我们欧家,是祖传的中医世家。虽说不上是神医,方圆百里却也无人能及。为了治我夫人的疾病,我甚至去到过京城,请来最好的大夫,用上最好的药材,却都回天乏术,对这种罕见的疾病束手无策。你!”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楼玉奴站起身,向外走去,“但是你没有选择。我可以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考虑好了,到我家的旧宅来找我。”
自楼玉奴跟着那个外乡人远嫁他乡,楼家夫妇相依为命,百年之后,族里人安葬了他们夫妇两人,楼家只有楼玉奴一个女儿,楼家的宅第,一直无人居住。
楼玉奴一个人,安安心心的在自己家住了三天。三天之后的夜晚,皓月当空,欧乾来了。
欧乾不能不信,也许楼玉奴,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良药,来医治夫人。楼玉奴既然能够永葆青春,必定身怀奇技。大千世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欧乾深深的作揖:“求你,救救我的夫人。”
楼玉奴没有回应,却痴痴的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楼玉奴问,“欧乾,四十多年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还在一直放不下你。也许我只是不甘心,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输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你,爱她吗?”
欧乾很意外,不知道如何回答。
水银一样的月光流淌在屋内屋外,把一切照耀的清晰却又朦胧,当你努力想看清楚月光中万物的细节时,却觉得有些徒劳。
楼玉奴对月微笑,笑的寂寥,笑的凄然。当她转过头来面对欧乾的时刻,绝美的容颜上却瞬间换上了妩媚至极的表情。她从袖中取出一直小小的瓷瓶,送到欧乾眼前,在欧乾耳边吐气如兰:“我从来不是一个做了好事不求回报的人,要我救你的夫人,可以,但我要你,把这瓶毒药喝了!一命换一命,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欧乾迟疑了一下,接过小瓶,捻须微笑:“不过分。一命换一命,值得!”说完,毫不犹豫的拔下瓶塞,把瓶子里的透明液体全部倒进了喉咙。
有点苦涩,有点甘甜,还有一丝丝酸楚的味道。
欧乾喝完,双手把空瓶递给楼玉奴,依旧深深的鞠下躬去:“求你,救救我的夫人。”
“好,很好,哈哈,很好!”楼玉奴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歇斯底里,最终满面泪水,“你走吧!三天之中,你会慢慢的死去。在你临死之前,我会到你府上,治好你的夫人,你可以瞑目了!”
“多谢姑娘!”欧乾真挚的说。
欧乾走了,留下楼玉奴一个人,伴着凄冷的月光,夜不能寐。窗台下草丛中不知名的虫此起彼伏的欢唱着,它们在歌颂什么?歌颂爱?歌颂生命?歌颂好时光?四十多年的日日夜夜过去了,即使这个身躯依旧年轻美丽,同四十年前想比毫无苍老之态,心也早就老了。四十年中心中装了多少悲欢爱恨,陈年的旧事都应已成尘埃,经不起阳光的晾晒和时光的琢磨,为什么不能忘记呢?也许原本就不该回来,终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什么爱什么恨什么不甘,全都被新一轮的轮回掩盖了。世上的事情,不都是如此吗?
可是终究还是回来了,为了自己的心,为了在长长的永生之中,不会一个人蹉跎时光!
欧乾回到家中,果然病倒了。这病也奇怪,滴水不进粒米不沾,只是一味的消瘦下去,其它却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欧乾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在飞快的从体内流失,阳光无情的在窗棂上移动,每一个日升日落,对于欧乾来说,都是催命的阎罗。欧乾日夜守在夫人的病榻前,安详而期待。欧乾在这三天里,忽然没完没了的回忆起了他这一生所有的细节。有时候他也问自己,眼前这个长卧病榻昏迷不醒的女人,到底她有什么魅力,使得欧乾能够无视楼玉奴倾城倾国的美貌?最终,欧乾把这归于命运的安排。就是这个平凡的女人,陪伴了他一生,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什么叫爱?爱,也许就是能够长相守,是两个人相濡以沫的度过每一个平凡的日日夜夜,是当其中一个老了丑了,病了残了,另一个都不离不弃。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三天之后,楼玉奴如约来到了养生堂。
欧乾已经同夫人并排躺在了病榻上,虚弱之极。
楼玉奴没有食言。谁也不知道,她给欧乾夫人服下的是什么药物,欧乾夫人当天晚上就苏醒过来,身体一点点好转,只不过,欧乾,也同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命换一命,值还是不值?很多事情我们没有余地去考虑值还是不值,我们只是随着自己的心就这样做了,留下一些欣慰,一些遗憾。
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只不过在停灵的某天夜里,欧乾的尸体不翼而飞了!
“你们应该猜到了吧,”欧乾苍白的嘴唇有气无力,血液已经将要流尽了,欧乾即将真正的死去,“楼玉奴带走了我。原来她给我喝的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长生不老药。什么长生不老,也不过就是让我能够拖着一具行尸走肉,只能靠着亡魂续命。”
“你已经把你的一生交给了你的夫人,”那时候,楼玉奴对欧乾说,“她要了你的一生,我要你的新生,这样很公平。”
欧乾知道,他不可能再到夫人身边去了。他已经成了一个世人眼里的怪物,他不愿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一个个在自己面前老去,死亡。
“那个时候,楼玉奴只是楼玉奴,一个女人,一个守着自己爱的人,心甘情愿做一个小女人的女人。我们两个人在一座山中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山下有一个小小的村庄,我们只要偶尔乔装改扮一下,去买一些生活用品,去收集一些亡魂,足够我们生活了。”
“可是你知道,一个美丽的女人,骨子里总是不安分的。一朵盛开的牡丹埋藏在深山老林中,无人欣赏,那么她是一朵牡丹还是一朵狗尾巴草,没有任何区别。况且是那么长的生命啊!遥遥无期的生命啊!守着一成不变的对方,有一天她忽然厌烦了,她开始鼓动我下山,她说以我的医术,可以在村子里为村民看病,不也是无量的功德?”
“经不住她的缠磨,我终于下山了。其实,能够融入到人间烟火当中,我内心同样很高兴,那让我觉得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不死的怪物。看着一个个病人在我手中解除了痛苦,我忽然觉得长生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在村子里过了最快乐的三年,我不能否认,那三年,我是慢慢的喜欢上了玉奴。人都是有感情的,况且她对我那么好,即使她有些骄纵,有些任性,有些虚荣,有些叛逆!有爱的时候,都觉得这些不是缺点,无伤大雅,反而觉得可爱,觉得给生活带来了无尽的乐趣!”
“三年过去了,他来了,从此以后,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一切都改变了!”
当初带走楼玉奴的那个男人,重新出现在村庄里了!
欧乾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楼玉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她究竟是怎么样得到的长生不老药,那个外乡人带她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四十多年以后,她一个人出现在了欧乾面前!
“我找了你整整三年!”外乡人咬牙切齿,对着惴惴不安的楼玉奴说。
“难道我对你不够好吗?四十多年来,我对你一心一意,给你锦衣玉食,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外乡人忽然瞥见了一旁冷冷旁观的欧乾,恶毒的笑浮现在他肥胖的脸上,“我就知道,四十年来,你仍然念念不忘这个男人。如今他已经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你竟然能为了一个糟老头了背叛了我!女人,果然是水性杨花。”
“没错!”楼玉奴努力挺起胸膛,“我就是爱他!你是给了我锦衣玉食,但是,你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爱!”
“哈哈哈,说的好!”外乡人的面孔因愤怒而狰狞,“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我喜欢的东西就要得到,我得不到的,必须毁灭!你以为,我当初让你服下长生不老药,你就真的长生不老了吗?”
外乡人伸出手臂,腕上一个古香古色的手镯,开始发出妖异的红色光芒:“我给你的药,少了一个很重要的成分,所以,你们两个,只能靠着亡魂来续命而已!你们只是行尸走肉,是活死人!只要我把你们体内的亡魂尽数吞噬!”
手镯光芒大盛,欧乾和楼玉奴,陡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每一个毛孔溢出来!
人,有了感情就开始觊觎,有了物质就希望能有感情来填补空虚的灵魂。如果没有这么多的欲望,如果知道知足,也许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纠缠不清的事情。
楼玉奴和欧乾,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蓝莹莹的光团争先恐后的溢出,被那个猩红妖异的手镯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