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以续命的亡魂争先恐后的溢出来了,楼玉奴和欧乾,就像两棵瞬间被抽空了水分的大树,迅速干枯,衰老,只剩一层黑黄的皮肤紧紧包在骨骼上,几乎成了两具面目狰狞的干尸!
也好,欧乾想,就这样结束吧。
我不能死!楼玉奴想,我不能就这么死去!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忽然一丝飘渺的几不可闻的铃声从欧乾胸口荡出来,外乡人刹那间有些身形不稳。
这是什么声音,竟然能使得啮灵骨镯微微战栗了!
铃声愈加清晰,啮灵骨镯发出的红光开始摇摆不定,攻击顿时松懈,欧乾和楼玉奴竟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欧乾趁此机会,费力的把手伸进胸口,扯住一个红丝线,竭尽全力往外拽。啮灵骨镯如临大敌,剧烈颤抖,从欧乾和楼玉奴体内溢出的亡魂,它竟然再也无力捕捉,任凭它们四散逃逸。外乡人拼命想要控制住发疯的骨镯,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滚过苍白的脸颊:“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伴随着一声无比清脆的铃声,欧乾从胸口拽出一直小巧的铃铛,用红绳系在脖颈上。
“这,这到底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外乡人惊慌失措,啮灵骨镯已经抗不住那铃声的撞击,一阵难以置信的颤动之后,哗然散落,猩红的光芒褪去,十三颗珠子一颗一颗静静的躺在地上,默默无言。欧乾和楼玉奴,得救了。
外乡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啮灵骨镯,是从无数生魂中杀出来的无比凶恶的恶灵!你竟然用一只小小的铃铛就把它!”
欧乾惊愕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这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铃铛,普通的没有任何悬念的铃铛,是欧乾很小的时候,母亲花了几文钱从小商贩那里买来的。多少年过去了,那本来冰冷的铜的质地,在欧乾热腾腾的心窝前捂热了,泛着温暖的古铜色,一如母亲温暖的手掌,伴随了欧乾一生。如果硬要说它有什么不同之处,那也许就是,在欧乾十岁那年,忽然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道士,说欧乾恐怕以后会有一次无法预料的性命之虞,化解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着人在铜铃上面刻上平安二字,并以母亲的鲜血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终身带在身上,可保一生平安。
不管是真是假,母亲信了。不要说一点鲜血,即使是付出生命,为了儿子,母亲也会毫不犹豫。
为了母亲的这份爱,欧乾一生从未摘下这个铜铃,看见它,如同看见慈爱的母亲。
欧乾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小的铃铛,竟会有如此大的魔力!其实世间万物,生生相克,那啮灵骨镯,本就是无数无辜孩童那不甘的冤魂凝聚,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母爱更能打动孩童?
外乡人凶相毕露,他擎出一柄锋利的匕首,逼近毫无抵抗能力的欧乾和楼玉奴:“既然如此,我只有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法,亲手结束你们的生命!”
“不要!”楼玉奴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扑到外乡人脚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我跟你走,不要杀我!”
外乡人转了转眼珠,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他看看欧乾手中的铜铃,眼中始终有些忌惮。
“好,我带你走。”外乡人说,“至于你,”他指指欧乾,“我今天,先放过你。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
欧乾缩在夏初的怀里,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们走了,外乡人带走了她。我得以苟延残喘,于是开始云游四方。最终,我还是不知不觉的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近百年过去了,村民早就换了一茬,已经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了。于是我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依旧为村民治病,小心翼翼的掩饰自己的容貌,让自己看起来也在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老。后来我才发现,她也在这里。只不过,她已经不是她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嗜血的魔鬼,残害生灵!她不断的试图说服我,让跟她一起!毕竟是曾经爱过的人,我始终不能狠心杀死她,毕竟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多多少少,也有我的责任。于是我把她封印了,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的异状,我不敢一直在村子里呆着,但是我始终没有离开过太远,不断乔装改扮,仍然暗中监视着娜渡村。好在几百年来总算平安无事。当人们彻彻底底忘掉我的时候,九十年前,我才重新以中医世家欧家的后代欧乾的身份出现在娜渡村!从八十年前那场瘟疫开始,我就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年轻人,去吧,去找到她,想办法知道她从未对我说过的那些秘密,想办法知道,她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想办法,救救,娜渡村所有无辜的村民!现在想想,我回到这里,也许就是命运的召唤,狐死首丘,落叶归根,能够死在我的故乡,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欧乾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嘴角甚至挂上了一点笑容,也许是解脱!
夏初感觉怀里的重量一点点减轻,欧乾的尸体就像被风化的岩石一般,很快分解成了极其细微的颗粒,风一吹,散了。
只有一直泛着微红的铜铃,轻轻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叹息一样的轻声。
放弃了执念,放弃了生的希望,义无反顾的奔向死亡。
“陶妍死了,欧乾也死了!”夏落喃喃念着。
“不,陶妍早就死了,八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不然她活到现在话,都有一百来岁了!”夏初说。
“你说什么?”夏落惊奇万分,“可是我们明明亲眼看见!”
“看见的未必是真实的,”夏初说,“你们不知道,我被卷入了八十年前的时空,见证了一场又一场刻骨铭心的戏码,使我不知道那本来就是我经历过的,还是我做了某个当事人的替身!”理清了时间和空间这条线的夏初,这才把那似梦非梦的经历一一向夏落和于雷讲述一遍,“当年,瘟疫发生以后,是我亲眼看见阿丑在她双亲的坟前,自杀身亡。只不过,她的执念太过于强烈,强烈到她的灵魂刻意忘掉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而不断的徘徊在时间和空间之中,念念不忘自己悲惨的命运,想寻求一个公平。但是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我想,欧乾是怜悯这个不幸的灵魂,才没有说破,更没有用这个可怜的亡魂来续命,而是收留了她,没想到最后,却是她杀了欧乾!”
所以要懂得放弃。
退一步海阔天空。
极目所到之处,满眼的焦黑,仿佛到了那永无天日的阿鼻地狱。远处夕阳西下,映衬着一片血红,就像那黄泉路上两岸盛开的彼岸花,浓的热烈,艳的孤独。
一直没有说话的于雷忽然开口了:“这么说,我的祖先,真的已经练成了长生不老药。那他为什么,最终还是死了呢?”
夏初和夏落也百思不解。眼看天已经黑下来了,夏初夏落和于雷,默默的回到了欧乾的宅子里。小宝还躺在欧乾宅子里某一个房间当中,现在欧乾死了,小宝生死未卜!
“你们不觉得小宝的症状看起来很眼熟吗?”夏落抚摸着小宝干枯的身躯,小心翼翼的为他擦拭身体。
“没错,我也早就发现了,小宝现在的状况,就像是欧乾描述的,被吸取了生魂的样子!”夏初说。
又是一个鸦雀无声的夜晚,漆黑的夜色像被泼了墨。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大地,就连楼远航都倍感压抑。
楼远航同三宝大眼瞪小眼的呆在侧屋,不时偷眼看看正屋。正屋里昏黄的烛光摇曳着,楼玉奴的身影焦躁的踱来踱去。楼远航悄悄的说:“她要干什么?”
三宝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楼远航接触到三宝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开口。
楼远航害怕眼前这个小小的孩童。
妈的,楼远航暗自咒骂,这个鬼东西,早晚爷爷要灭了你。
楼远航听见自己肚子呱呱叫,加上实在不愿意跟这个阴森森的孩子呆在一起了,就站起身,到厨房为自己做点吃的。现在楼远航不用再发愁食物来源了,村子里的人家,很多家合家都被这场大火烧死了,楼远航随便去哪一家找吃的都没问题。
楼远航一边烧饭,一边琢磨,还是尽快把那个啮灵骨镯拿到手,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整日跟一个鬼气森森的小孩子和一个疯子一样的女人呆在一起,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自从听到欧乾叫出楼玉奴的名字,楼远航就知道,这次的事情,恐怕有些棘手,不是一般的棘手。
楼玉奴这三个字,楼远航再熟悉不过了。从楼远航记事起,耳边听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她,楼远航,包括楼家所有人,可能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着一个平凡人应该有的平凡生活,幸福而满足,绝不会跟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扯上任何关系。这也就是楼家世世代代传承的一个共同目标:拿到啮灵骨镯,解除附着在家族中的诅咒,摆脱黑巫师的身份,只做平平凡凡的人!多么可怜的愿望,可怜到卑微,却是楼家几百年来费尽周折都没能达到的愿望。
“啊!”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楼远航吓得差点栽到灶火中。他急忙冲出厨房,看见正屋当中,楼玉奴双臂高高举起,仰天长啸,凄厉而绝望,刺耳的声音黄河决堤一样泛滥,令楼远航忍不住捂住了耳朵瑟瑟发抖。
真是个疯女人!楼远航无比厌恶的想。
“楼远航,三宝,你们过来!”听到楼玉奴尖利的声音叫到自己的名字,楼远航浑身汗毛直竖,就像听到了死神的召唤。
三宝从侧屋走出来,同楼远航一起,进了楼玉奴的屋子。
楼玉奴阴狠冷绝的眼神,使得她像罗刹一般可怖。她咬牙切齿:“你们知道,要想达到真正的长生不老,什么东西最重要吗?当年,就是因为我所吃的长生不老药中,缺少了那一味最重要的东西,使我几百年都受制于此。如今我已经知道如何得到它了!我就要实现真正的长生不老了!我要你们,去给我把它拿回来!”
楼远航战战兢兢:“它是什么?”
“它就是,一百个一岁以内健康男婴的心脏!”楼玉奴阴沉着脸,“三天,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去吧!”
终于要动手了!
以前不动手,是因为不想看到所爱的人,把自己当作恶魔一样厌弃。
现在,所爱的人已经灰飞烟灭了。
没有了所爱的人,即使成为全世界的公敌,那又怎样!
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再靠吸食亡魂或者生魂活着!
一个人一旦破釜沉舟,能够颠覆整个世界。
尤其是一个已经不顾一切的女人。
一百个一岁以内男婴的心脏!楼远航觉得身体如同掉如千年冰窖一样,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温度。这就意味着,周围十里八村,全部都不能幸免!
眼看着楼远航同三宝走出了大门,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当中,楼玉奴才颓然坐下,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掉落,滚过苍白的脸颊。欧乾,就让我最后用这几滴真诚的泪水,来祭奠我失去的爱情。
浮生若梦,几百年似乎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命运交错更迭,不要怨恨是谁辜负了谁,大家都是命运轮盘上迷途的羔羊,不小心种错了宿命的种子,就结出了扭曲命运的恶的果。
“永生,真的对你如此重要吗?”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打破了楼玉奴孤独的哀伤,“你要用这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永生来做什么呢?”
楼玉奴陡然怒气冲天:“不要以为我不能让你魂飞魄散!你已经成了一个亡魂!一个被我囚禁的体内什么都不能做的亡魂!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即使我只是一个亡魂,我有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关心我,我的爱人挂念我,我的朋友帮助我。即使你活到天地毁灭的那一天,你又有什么呢!”心底的那个声音,不屈不挠的说。
楼玉奴凄然,也许,我从来都是一无所有,除了我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