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一个婴儿的眼睛?你有没有曾经留意过一个婴儿的内心世界?她躺在厚实的襁褓里,只露出一张通红的皱巴巴的小脸,双眼没有焦距,不时的咂咂小嘴,一片无辜的迷茫神情。她那小小的手小小的脚蜷缩着,神经质的偶尔抽动一下。她转转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倾听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更多的时间里,她闭上眼睛酣睡着,黑黑的小眼珠从半闭着的眼睑中露出来,小小的薄薄鼻翼红里透着白,随着呼吸急促而均匀的煽动着。她小小的胸膛有规律的一起一伏,间或皱皱眉头,轻轻的哼一声,在有限的空间里不安的扭动一下小小的身子。
你看,她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婴儿,夏初这么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甚至做为跟这个孩子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他来说,几乎他都要喜欢上这个粉嫩的小东西了。但是任谁都知道,她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婴儿。夏初坐在婴儿身边,看看熟睡的婴儿,以及搂着婴儿同样熟睡着的秦舞。
秦家的人都不在,除了秦舞的父母和哥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肯接近他们了,而秦舞的父母和哥哥还在住院。
夏落轻轻扯扯夏初的衣角,示意他跟她走。夏初站起来,跟夏落走到屋外。于雷和小宝就站在外面,看见他们出来,一起迎了上来。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夏落说。
夏初一言不发,只掏出一只烟点上,狠狠的抽了一口,眉头皱成了川字。
“你说啊,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于雷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烦躁的说道。
“我也不知道。”夏初终于开口了,“事情早就超出了我们的掌控范围,我们从一开始就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你们不是号称巫师家族吗?”于雷的额头脖颈青筋暴涨,哑着嗓子朝夏初喊,“自始至终我也没看见你们有什么本领!现在好了!秦舞成了这样,村子里出了这么多事,你却告诉我你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这个混蛋!”于雷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忍不住挥拳就朝夏初打过去,却被夏落手疾眼快的一把按住。
“你要干什么!”夏落用力甩开于雷,“暴力能解决问题吗?”
“好!我不打他!那你告诉我,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于雷忿忿的放下手臂,冲着夏落说道。
“械斗。”夏初淡淡的说。
“你说什么?”于雷问道。
夏落接口:“你没有发现吗?那些村民找上门来的时候,当秦舞提到械斗,村民们暴烈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套用一句老话,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恨,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战争。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两个村庄孩童们年复一年的械斗?是什么使村子里的大人们对这血腥的游戏视而不见?为什么械斗的场地永远都选在娜渡河的岸边?童年时候的秦舞,在械斗的现场,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娜渡村的村民,为什么都要集体装聋作哑的逃避着一切什么东西?他们试图集体掩盖的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秘密?又是什么力量迫使他们这样一代代默契延续着这奇异的行为?
满院通明的灯光下,乱舞的飞蛾在雪亮的节能灯泡上劈啪碰撞,鬼头鬼脑的壁虎不动声色的一点点扭动着身子,渐渐接近不知死活的飞蛾,一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吐出灵活的舌头,前一秒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成了天敌的果腹之物。壁虎满意的转转头,鼓鼓肚子,又开始接着寻找下一个目标。
一个生命的延续,有时候需要另外无数生命的牺牲作为代价。
这个夜晚,村子里异常安静。往常村民们吃过晚饭,都会搬个小凳子,到路口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乘凉,说说笑笑;小孩子们满街跑,兴奋的喊叫着,招猫逗狗;谁家电视声音开的特别大,好几条胡同都能听到;拖拉机的轰鸣,音响的震动!而今天晚上,村子里简直一片死寂,偶尔传来一声狗叫,都小心翼翼的,好象被什么压制住了一样,遥远而恍惚,似乎怕惊醒了什么。
夏初侧耳听听屋子里秦舞均匀的呼吸声,想着什么心思。夏落也闪着眼睛,在小宝和于雷脸上来回巡视了一下。
“怎么了?”于雷被瞅的莫名其妙,“你们俩想说什么?”
“我想,今天晚上,我和我哥哥得去娜渡河边,我们要用朔魂法看看以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你,就跟小宝留在家里看守秦舞吧。”夏落边说边看看夏初,夏初点点头表示同意。
“凭什么呀!”小宝不干了,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能错过呢,“我要跟你们一起去!说不定还能帮上你们呢!”
“不行。”夏初说,“小宝,你留在家里作用更大。于雷只是个普通人,你跟他一起留下,秦舞这里发生什么情况你可以应付。”
小宝嘟着嘴不吭声了。
“只是,朔魂法需要有一个载体才能施展啊。”夏落为难的说,“就像上次对秦舞使用朔魂法一样,我们还需要一个事件发生的当时参与其中的人。这个人,我们去哪找啊?”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夏初也犯了难。要说找一个事发当时参与其中的人本应不难,恐怕这个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曾经目睹或者亲自参加过每年的械斗。但是,恐怕没有人愿意配合他们,村子里的人,对于这个多年代代相传的奇异传统不约而同的保持缄默,极力掩盖着事实的真相,似乎不提起就代表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自欺欺人而已。
当有一天忽然这个大家心照不宣共同维持的秘密迫在眉睫的要被揭开了,人们都还是要做最后的反抗和挣扎。
“我们只有出门看看能不能遇上哪个村民可以帮忙了,要不然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夏落说。
夏初点点头:“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小宝你跟于雷好好看着秦舞和,和,孩子。”夏初有点艰难的说出“孩子”这个词,“等我们回来。”
看到小宝无奈的点点头,夏初这才同着夏落一起走出了秦家的大门。
整个村庄都沉入了死寂当中,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的,有一点灯光从门缝里战战兢兢的探出来一丝一缕,缩头缩脑的窥视着这两个不安分的外来人。谁家小孩哭了一声,立刻被捂住了嘴,强制压抑的哽咽使得本就诡异的黑夜显得更加诡异。
路上真的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夏夜不安分的风吹起路面上的沙尘,打在脸上有些生疼,吹到嘴里有些苦涩。
夏初和夏落很快就来到了娜渡河边。幽幽河水泛着青光,天空没有月亮,微弱的星辰不足以照亮厚重的黑暗,有时候点缀的星光,只能衬托的黑夜更加的黑,冷冽更加的冷。
“到哪里去找一个人来啊!”夏落无奈的哀叹着,“我们总不能强行把谁给拽来吧!”
夏初四处看看,试图发现一个刚从庄稼地里干活回来的什么人,然而没有。被暴风雨打倒在地上的大片大片玉米就那么服服帖帖的紧贴着大地,一望无际的田野里连野兔、刺猬或者猫头鹰都沉寂了。
“怎么办呢!”夏落继续哀叹一声,“自从来到娜渡村,诸事不顺。除了用朔魂法找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
“是啊,”夏初烦躁的揪着他那满脸招牌式的络腮胡子,“不论怎样,我一定要找出一个村民来帮我们!”
“我可以的。”一个细细的声音忽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
夏落被吓了一跳,她戒备的厉声喝道:“谁?谁在那?出来!”
一个小小的剪纸一样的影子从娜渡河边土丘后犹犹豫豫的走出来。那影子低着头,僵僵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谁?”夏初慢慢的靠近那个影子。
“我可以帮你们。”小小的影子,很明显是个小孩子。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们?”夏初在距离那孩子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渐渐看清楚,这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
男孩的脸在微弱的星光下有点苍白,他偷偷抬起眼睛看看夏初,又低下头:“我叫白鹏,我帮你们,是因为,二丫是我的朋友。”
白鹏说着,声音有点抑制不住的颤抖。
“太好了!”夏落喜形于色,她跳过去,蹲下来,让自己的眼睛跟白鹏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太好了!”夏落说,“哥哥,真是天助我也!”
朔魂法,顾名思义,就是利用法术,使人回到过去,回到事情发生的时刻。如果只对着当事人施法,而不在事件发生的现场,那只能看到当事人对事情的记忆。如果对身临现场的当事人施法,那么包括施法者自己,都能身临其境。
白鹏在夏落的摇撼中瑟瑟发抖,他那小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勉强忍着不让泪水掉落出来。他怯怯问夏落:“阿姨,你们要我做什么?”他咬咬嘴唇,哀求的看了一眼夏初,“我,我会死吗?”
夏落一怔,接着爱怜的摸摸白鹏的头:“傻孩子!你怎么会死呢!阿姨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
白鹏眼里还闪着泪花就笑了。他似乎不再那么紧张了,他再次望望夏初:“那叔叔阿姨,咱们快点吧!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一会我爸爸妈妈发现我不见了会来找我的,到时候我就帮不了你们了,他们不让我跟你们说话。”
夏落和夏初对视一眼,点点头,夏初也上前拉住白鹏的一只手:“你,参加过娜渡村和郝村的械斗吗?”
白鹏乖巧的点点头:“恩。”
“来,看着我的眼睛。”夏落喃喃的说,“孩子,那天的天很蓝,云很白,风吹过不那么柔软的草,划过你的脚面,你还记得吗?”
白鹏的眼神逐渐迷离:“我记得呢!”
“那天,你走在草地上,枯草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草汁和露水把鞋面都染上了绿色,空气不那么清香,有股尘土和化学药品的刺鼻味道!”夏落缓缓的低沉的说着,周围的空间开始有些细微的震荡,夏落越发的专注。
白鹏完全陷入了夏落的眼睛里,他忽然从夏落的瞳仁中,看见了一副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
其实那一年,白鹏才四岁。
四岁的白鹏是跟着邻居家一个八岁的男孩来到娜渡河边的。
那时候的白鹏,基本上不具备任何战斗力。他只是远远的站在一旁,胆怯而又兴奋的看着面前一触即发的混乱场面。
大孩子们跃跃欲试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呐喊着,蓄势待发,但是没有人首先发起攻击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在等待什么呢?
白鹏刚开始还饶有兴趣的观察着,但持久的对峙使得这个小小的孩子渐渐快要失去了兴趣。他站起来了,离家的时间太长了,妈妈一会该找他了,他想。
他转身想离开,忽然什么东西跃入了他的视线。
他重新站住脚步。
娜渡河的河水泛起不同寻常的黑气!有很多鱼一样的黑色光团争先恐后的从河底跳跃上来,飞快的依附到每个孩子的背上,迅速化做一个个青色的丑陋的小孩子!那些小孩子湿淋淋的,头发贴在泛青泛白的头皮上,黑色的水不停的滴下来,它们笑着,笑声尖利而畅快,就如同地狱里被关押了多少年的鬼魂重见天日一般!
白鹏看见那帮蓄势待发的孩子忽然在这一瞬间都僵了一下,然后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朝对方发起了攻击!
很快就有人受伤了,鲜血顺着某个孩子的额角滴下来。白鹏看见,他背上的那个丑陋的小孩兴奋的手舞足蹈!它立刻把它那骨瘦如柴的尖嘴凑过去,咕嘟一口把那鲜血吞下了肚子,有一丝透明的生气从那个受伤的孩子身上随着血液被吞噬。
白鹏恐惧的看见邻居家的哥哥也受伤了!他伤的很重,太阳穴上被一块尖尖的石块击中。他倒下了,他的鲜血带着生命力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的顺着脸颊渗入了土地当中。而他背上那个丑陋的小鬼则兴奋的无以复加!它深深的吸口气,伏下身去,大口大口喝着那热腾腾的鲜血,白鹏眼见得它那青黑色的瘦骨嶙峋的身体竟然随着生气的灌注变的丰满起来!
当它心满意足的站起来的时候,地上的邻家哥哥,早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它则变的跟个普通的健康小孩无异,除了他那阴鹜的眼神和狞笑的面容。
白鹏瑟瑟发抖。
它擦擦嘴角鲜红的血液,忽然回过头来,对着白鹏诡秘的一笑!然后它转身走了,它朝着村子里去了,很快就消失在白鹏的视野里。
械斗结束了。
除了少数几个幸运的鬼童,大多数都跟它们来时一样,重新化做一缕黑气,消失在了流淌的河水中。两个村的孩子们筋疲力尽的收拾完现场,相互搀扶着,各自回家了。而明天,后天,明年,后年,一切一切将会重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