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迅速暗了下来。天空中乌云翻滚,遮没了太阳,霎时间天色漆黑的如同没有月光的深夜。狂风骤起,刮起一世界的沙土,参天大树全都朝一边倾倒,大片大片脆弱的玉米倒伏在了地上,粗壮的玉米秸杆发出令人心碎的清脆响声,一声声挖空了村民的心。出门在外还没来得及赶回家的人,毫无防备,有的人和自行车都被骤起的暴风刮飞了。
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光,躲在屋子里隔着玻璃窗打量着这疯狂的天气。翻滚的云层撞击在一起,树根一样盘根错节的闪电耀武扬威的划过天际,紧接着一阵响彻天宇的雷声,豆大的雨点紧跟着就落了下来,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上。随着一声紧似一声的闪电,远处一片无遮无拦的庄稼地里,田间小路两旁一棵一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梧桐树被一个呼啸的火球击中,刹那间轰然倒塌。
见鬼的天气。
夏初夏落于雷和小宝蜷缩在屋子里,看着外面的狂风骤雨。
“这雨来的有点奇怪啊。”夏初说道。他从背包中拿出一只罗盘,托在手心里,罗盘上的指针蚊丝不动,夏初皱起了眉头。
“我也觉得这大雨来的不同寻常。”夏落说。
“你们看!”小宝忽然兴奋的指着窗外喊叫起来,几个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火球正急速朝秦家飞来。夏初手中那罗盘上的指针应声而动,剧烈颤抖起来。
“不好!”夏落大叫一声,拿出捕魂网,推开门迎着狂风暴雨就出去了。倾盆大雨浇在她的头上,她在雨中费力的维持着平衡,迅速张开捕魂网朝着那只火球撒过去:“着!”
火球并没有避开她的捕魂网,而是直接撞了上来!浓浓的蓝色火苗冒出来,眨眼间就把那张网烧成了灰烬。
夏落大吃一惊!
好在那只火球总算被这一击减缓了前进的势头,在空中略停了一停。夏初早已经出门站在夏落身后,他急速抛出曾经囚禁二丫那小小怨灵的玻璃罩,玻璃罩迎风陡然涨大,闪电般飞过去,火球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罩住了。夏初松了一口气,伸手召回玻璃罩。玻璃罩飞了回来,体积渐渐缩小,里面的小火球不安分的左冲右突,试图冲出禁锢逃出生天。
眼看着玻璃罩就要回到夏初手上了,忽然一股强大的暗流从他身侧朝他袭来,他闪身躲开,那暗流正好击中了玻璃罩。玻璃罩应声碎裂,里面的小火球瞬间暴涨,然后砰的一声爆炸成无数的小火球,都朝着夏初身后那暗流袭来的方向涌过去!
是三宝!
他就站在屋檐下,张开双臂召唤着那些飞舞的火球。
三宝的身后,靠着门框,站着秦舞。
“快阻止他!这些恐怕是全村孩子的生魂啊!”夏初气急败坏的喊着,巨大的风雨声中,夏初的声音显得渺小而无助。
“哥哥!怎么办?”夏落也手足无措,“要是被它吞噬了这些生魂,它的力量会大增,以后就更难对付了!”
散乱的小火球们都聚集起来,开始有秩序的朝着三宝的方向飞过去,眼看就要飞到屋檐下了!三宝缓缓张开了嘴巴!
夏初咬了咬牙:“既然这样,那我只有!”
还没等他说完,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那人挺起手中的长剑准准的朝三宝刺了过去!三宝扭身一转就躲开了攻击,不过它也因此乱了阵脚,空中那些小火球出现了杂乱的震荡。趁此机会,夏初摸出一打咒符,咬破舌尖喷上鲜血,手一挥,朝那些小火球扔去:“速速归位!”小火球刷的散开,各自消失在了黑暗中。
三宝那双黑的妖异的瞳仁盯着攻击它的人。
是小宝。
小宝挥舞着手中的桃木剑,得意的挑衅着三宝:“我说师傅,你干嘛不直接攻击它呀!这样一招制胜,多痛快!”
“小心!”夏初和夏落跑到小宝身后,“它的力量很强大,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雨越下越大,脚下的水积存的没过了脚面,顺着排水沟哗哗的流淌。
三个人站在雨里,淋的湿透,嘴唇冻的青紫,跟屋檐下的三宝对峙着。
三宝朝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三人小心的跟着一步步后退,眼见得三宝也站在了雨中。
瓢泼大雨浇在了三宝小小的身躯上,三宝抱住双肩,大大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悲凉和绝望:“那天,跟今天一样冷。”他那略微有点沙哑的童音在穿透了嘈杂的雨声,清晰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于雷也悄悄的推门出来了。他小心的穿过几个人身侧,来到三宝身后的门前,一点点接近秦舞。
“那天,我去河边玩。”三宝的嗓音忽然变细了,头发被雨水浇透了,显得那么长,长的垂下来遮住了额头,遮住了眼睛。
“天气很好。但是没有人跟我玩。他们都离我远远的,他们叫我扫把星。”三宝,不,是二丫,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落寞,她的小脸被雨水泡的发白,嘴唇被雨水泡的发青,“我自己玩。我跟草丛里的蚂蚱玩,我跟石头上的野花玩,我跟天上的白云玩,我跟水里自己的影子玩。”
“不知道是谁撞了我一下,我掉下去了。”二丫战栗着,“水很冷!水很深!我拼命的划水,拼命的划水!很多孩子在岸上看,他们看着,喊着,但是没有人救我!没有人!”
二丫大大的眼睛里,圆滚滚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掉出来,竟然能跟雨水截然分开。
“有那么几次,我的头露出水面,我看见了我的爸爸!”二丫不再掉泪了,眼神一下子变的阴冷阴冷的,“他站在那帮孩子后面。他看见我了!他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我以为我要得救了!可是他忽然又放下竹竿,偷偷溜走了!”
“很冷啊!”二丫呻吟着,“河水很脏,很腥,很苦,很呛!河水是有毒的哦!”
二丫身子下面淌下来的雨水变成了黑色,混杂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品的味道。
二丫的脸孔瞬间变的乌黑,七窍突然流出了鲜血,鲜血被雨水稀释开来,滴在地上,混成血色的水流,顺着排水口流出去。
“我知道我死了。但我的灵魂每天还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我只能住在漆黑的肮脏的河底,只能跟那些淹死的老鼠做伴。我恨!”二丫把牙齿咬的咯咯响。
“可是你不能把这一切都报复在别人身上!”夏初说道,“你不能这样残害无辜的人!”
“是他们不救我!”二丫歇斯底里的喊起来,“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我死了,他们没有人救我!你说我不该害他们,难道我就该死吗?”
“哈哈!”二丫又笑了,“不过没关系了,我遇见了我的妈妈!”
“她!”夏落刚开口,就听见于雷惊慌的声音,“快!你们快来!秦舞怕是要生了!”
“咯咯,咯咯!”二丫,或者说是三宝,畅快的笑了。
夏初夏落顾不上三宝了,他们跑到秦舞身边,夏落搀扶起痛苦的蹲在地上的秦舞:“快把她扶进去!”
“这,这怎么办?”于雷六神无主。
“你出去吧,这里交给我和我哥哥!”夏落吩咐着,“你跟小宝去烧些开水来就行。”
于雷狐疑的盯着夏落,夏落不耐烦了:“我们巫师家族的人都会医术!而且我哥哥的医术还很高明!”
于雷恨恨的瞪了夏初一眼,无奈的跟小宝出去了。
等他们走出门来才发现,刚才还站在院子里的三宝,这时候已经不知去向。
无暇顾及那么多了,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屋子里秦舞的吟喘也一阵高过一阵。于雷搓着手站在门外,不时的伸长耳朵听听里面的动静,心急如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屋子里忽然一下子没了动静!那么静,静的好象坟墓!
“怎么了?生出来没有?”于雷觉得不对劲,忙隔着窗子问。
夏初走了出来,神情怪异:“生了。”
“怎么没听见孩子哭?”于雷问道。
“那个孩子,本来就是个鬼胎!”夏初勉强咧咧嘴。严格说起来,他可是这个鬼孩子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呀!
“秦舞怎么样?”于雷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影影绰绰的看见夏落在忙活着。
“她很好,睡了。”夏初盯着天空回答说。
雨渐渐小了。
就像突然黑下来一样,天空以同样迅捷的速度亮了起来。
终于,乌云尽皆散去,阳光又重新照亮了大地,只有到处流淌的雨水证实了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三宝呢?”夏初这才想起来问,“它去哪了?”
“不知道啊,”小宝耸耸肩,“我跟于大哥去烧热水的时候它就不见了。”
它去了哪里?
它踩着雨水,独自穿过村庄,踏着那条乡间小路,朝着庄稼深处走去。
一望无际倒伏的玉米地里,油绿油绿的玉米泛着水气,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天地间铺了一层密实的绿色毛毯。三宝蹒跚走来,走过陈大力的尸体旁边。它仔细审视了一下那具倒卧在泥地里毫无生气的身躯,那身躯泡在泥水当中,裸露的指节白森森的,是啊,他的血液早已经流尽了,流到了地下,也许早就被那些干渴的玉米吸收到了它们的血脉中!
三宝眯起眼睛,满意的朝那尸体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它走到乡间小路的尽头,下到一块田里。那块田地尽头的田埂上,十几棵茂密的梧桐树下,有一座矮小的庙宇。庙宇用红砖垒成,几乎只有三宝那么高,样子好象一个大型的佛龛。庙宇里供着几个面目全非的狼狈泥像,泥像后面写着几个狼狈的大字,残缺不全,大体就是狐仙一类。供桌也是用红砖垒成一个凹槽状,里面插着几跟歪歪斜斜的残香,供桌前面的地上,几个旧盘子里盛着不知道被什么野物咬啮过的水果和点了红点的馒头。
三宝走进那间小庙的时候,雨刚刚停了。
它走进小庙里面,在供桌面前站住了。
“你回来了。”一个苍凉的声音响了起来。
“恩。”三宝应了一声。
“怎么样了?”那声音瓮声瓮气的,似乎从眼前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笑非笑的泥胎口中发出来一样。
“我想,这个时辰,她已经生了。”三宝回答。
“好!”那个声音赞许的说,“很好!那么,我要的生魂呢?你带来没有?”
“今天被那几个多管闲事的人破了法术,暂时没有拘来生魂。”三宝说,“我太心急了,今天赶上雷雨,那时候我的力量最强,否则我白天本无力跟他们对抗的,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坏了好事,现在只能等晚上最阴的时刻我再给你拘魂了。”
“也罢,我正好遇上一个横死的死魂,还能撑一阵子。”那苍凉的声音阴笑一声,“哦,忘了告诉你了,那横死的死魂,正是你爹,哈哈!”
“他不是我爹!”三宝冷冷的说。
“好,他不是你爹!”那个声音并不跟他计较,“你看那几个外来人的能力到底有多大?”
“哼,”三宝轻蔑的说道,“两次交手,他们全都不是我的对手,雕虫小技而已。”
“那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准备晚上的行动。”那声音说。
“恩。”三宝说着,靠在庙宇的角落里,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唉!”那个苍凉的声音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神经质的不停念叨着咒语一样的话,“雨过天晴,天尽头有一道绚烂的彩虹垂下来。浓密的树冠上有什么鸟在愉悦的欢唱着,树叶上每一滴澄澈的水滴都映照着一轮金黄的太阳,偶尔滴下来,落在地上,悄无声息。这一刻的景色,其实很美丽,就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娜渡村一样。”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娜渡村还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那个时候,天永远是蓝得透亮,水永远是清得透彻。站在旷野中极目远望,隐隐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山脉连绵起伏。”
“而且那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而现在我又算什么呢?我还活着,却永远不能活过来;我已经死了,又永远都不会死!”
“原来永生,其实就是永恒的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