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力家的二丫头,没有名字,所有的人都叫她二丫。
二丫在家本来是排行老二,只不过大她一岁的哥哥,在她出生以后没多久就夭折了。一年以后,二丫的弟弟出生了。等到弟弟一岁的时候,眼看着别人家同龄的孩子都呀呀学语了,都会摇摇摆摆的走路了,弟弟却还只会傻傻的坐在泥地上淌着口水笑。
弟弟是个傻子。
陈大力郁闷难当,每天看见日见长大活泼可爱的二丫和痴痴傻傻的儿子,胸中一股无名业火就腾腾的烧起来。慢慢的,陈大力把一切的罪责全都推到了二丫的身上,说她是个不吉利的孩子,都是因为她,才导致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夭折一个弱智。慢慢的,陈大力看二丫的眼光就充满了厌恶和恶毒。
陈大力家很穷,穷的屋无片瓦。
农村人,向来把传宗接代看的很重。陈大力每每看到痴呆的儿子,一腔血气方刚就立刻像被扎了个眼的皮球一样泄了:儿子就是个废人了,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人生无望,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赚钱还有什么用!
郁闷难当的陈大力,生活中从此就剩下两件事:白天打骂二丫,晚上就在床上疯狂的折磨他的老婆刘桂花。尽管他夜夜喘着粗气玩命般的在老婆刘桂花身上卖力折腾,从那之后刘桂花却再也没有怀孕。
也许这就是命运。
而这无常的命运当中,最可怜的就是二丫了。
衣不遮体,食不裹腹也就算了,每天还要听陈大力的呼来呵去,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每当这个时候,刘桂花只能畏畏缩缩的躲在一边,自觉对陈大力有愧,没有生出个好儿子来,根本不敢对陈大力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非议,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的给住在那间四面漏风的侧房里苦捱时日的二丫送去点吃的穿的。可怜的二丫,就这样磕磕绊绊的活到了六岁。
农村里家家不过只隔着一面院墙,谁家有个风吹草动,没几天就能传出去十里八村。陈大力家的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邻看不过眼,也不过经常瞒着陈大力把二丫叫到家里来吃顿饱饭。偏偏二丫不是个驽钝的人,而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又不巧长的唇红齿白,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全村人都叹美人多薄命,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生在这么一个人家了!
街坊四邻里,最喜欢二丫的,莫过于白二胜的媳妇王小凤。王小凤常常瞅准陈大力不在的时候,把二丫叫到家里来,拿出七岁的儿子白鹏的零食分给二丫吃。时间长了,王小凤发现二丫对白鹏的课本异常感兴趣,闲暇的时候,就抽空教她认字识数。二丫很聪明,居然很快就跟上了白鹏课程的进度。
只是,从没有人见二丫掉过一滴眼泪。即使被陈大力拿藤条结结实实的抽在她细嫩的脊背上,她也是咬紧了嘴唇,小脸蛋憋的青紫,倔强的昂着头,细长的眼睛眯起来,藏起了莫测的眼神。
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她每天都用那双清冷的眼睛瞅着众人,嘴角总带着那么一丝嘲弄似的笑容,似乎看透了这个世界,又似乎不想看透这个世界。
可是世人都忽视了小孩子的力量。孩童通常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弱势的群体,他们小小的脊梁太脆弱,他们的命脉还掌握在被称做大人的手中。正因为被忽视,二丫那小小身躯中埋藏的仇恨,才有了蓬勃发展的空间。
偏巧这鬼魅流动的世间,真的有一种生活黑暗中的鬼族,是靠着汲取这仇恨的力量存在的!
苍凉的月光被夜风卷积而来的层云遮遮掩掩,像在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故事。
刺眼的白光闪过,一阵类似孩童的凄厉的尖叫声过后,那诡异的儿歌随着夏初瞬间出手戛然而止。
“哥!你真的要这么做?”夏落试图劝阻夏初,“你这样,不是害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吗?”
夏初小心翼翼的把手掌抬起来,迎着月光。夏落和小宝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夏初的手心里,轻轻托着一件倒扣起来的透明玻璃罩,晶莹剔透的玻璃罩中央,一个小女孩的影子衣衫褴褛,若隐若现,她那短暂的一生如同电影一样在玻璃罩中释放上演,直到最后死亡的刹那,鲜活的生命就瞬间化做一朵花,在透明的玻璃罩中悬浮着的一朵花,一朵黑色的花,黑的纯粹,黑的深沉,黑的好象浸透了浓浓的怨恨,在闪闪烁烁的月光中轻轻的战栗着。
这就是二丫那小小的怨灵。
原来死亡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深深的怨恨,支撑着她不灭的灵魂,在清冷的夜里游荡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看着自己的仇人依旧有滋有味的活着,而自己却无形无质,不能做任何事情。日复一日,恨意越来越深,强烈的恨,最终会招致那些鬼族饥饿的灵魂!
“它现在还只是个怨灵,暂时还没有招惹上那些肮脏的鬼族,不会对那孩子造成太大的危害。”夏初手掌一收,把那玻璃罩放进背包中,“没有办法,娜渡鬼母的灵体被封存在某个人的身体里了,必须要有一个引渡体把她引渡出来,这样鬼族才能重新恢复秩序。而这个引渡体,只能是怨灵和阴阳童的合体。现在有现成的怨灵和阴阳童,而且秦舞八九不离十就是娜渡鬼母的寄主,放着这绝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
“谁是阴阳童?”小宝好奇的插嘴。
夏初刚要答话,远处一束手电筒光一晃而过,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喊叫:“夏落,小宝,夏初,你们在哪?”
是于雷和秦舞的声音。
“我们在这。”夏初忙收拾好背包,同着夏落和小宝从藏身的小土包后面走出来。
“可找到你们了。”看见他们,秦舞很明显松了一口气,“可找到你们了!都凌晨两点了,你们在这干什么呀!”
“没什么,回去睡觉了。”夏初拍拍身上的灰尘,狡黠的冲秦舞眨眨眼睛,竟自走了,小宝紧随其后。夏落也伸伸懒腰:“好困哪,回去睡觉!”
秦舞看着这三个人大摇大摆的从她面前走过,视她为无物,登时气结:“你们!我可是好心出来找你们的!你们是住在我家啊!你们!”
于雷忙上前拉这秦舞也往回走:“好了,别生气了,这么晚了,咱们也回去吧。”
一行人渐行渐远,躁动的空气开始平静下来,只听见娜渡河的河水臃懒的流动声和风吹过田野的沙沙声。
然而这宁静只持续了片刻,待几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的时候,娜渡河亮闪闪的水面忽然起了一片涟漪,有什么东西在水底蠢蠢欲动,搅碎了一水玉带一样的月光。那东西带动水面起起落落,最终还是沉了下去,河水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夜无话。
夏初向来都有早起的习惯。天还没亮,东方蒙蒙发白,雄鸡第一遍啼叫刚刚响完,夏初就走出了房间,抻抻四肢,拽着还没从睡梦中醒过神来,拼命揉眼睛的小宝往外走。
“师傅!这么早你要拉我去哪!”小宝口吃不清的埋怨着,亦步亦趋的跟着夏初。
“去见阴阳童。”夏初小心的把两扇铁门拉开一条窄小的缝隙,灵巧的钻了出去。
“这么早去哪找阴阳童。”小宝跟着一起挤出来,晨风一吹,总算精神了些。
“二丫的弟弟,就是阴阳童。”
“什么?那个傻子?”小宝惊异的问。
“他不是傻子。”夏初拿出罗盘仔细的定位,“阴阳童的内心世界必须是完全空白的,不能沾染任何人世间的污秽,在人们看来,他好象是傻子,其实究竟谁才是傻子?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二丫的弟弟叫陈三宝。
陈三宝今年五岁。
三宝其实长的很漂亮,当他不笑也不动,就那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实在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红润而丰满的脸蛋上,大大的眼睛,似双非双的眼皮,眼梢微微上翘,两排刷子一样的睫毛忽闪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珠,眼波流转,天真而温和的打量着这个世界,饱满的小嘴抿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只是当他不期然咧嘴一乐的时候,一丝亮亮的涎水就会顺着嘴角淌落下来,那个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变的异常空洞起来,黑黑的瞳仁僵硬麻木,毫无光彩。他拍着手,口中咿咿呀呀的发出谁也听不懂的音节,想要活动的时候,就四肢着地在肮脏的地上爬来爬去,很快就会把自己弄的灰头土脸的。
为了照顾这样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孩子,刘桂花让陈大力做了一个小床,就放在他们两口子卧室的一角,以便晚上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照应他,比如大小便。正因为这样,他们两口子夜夜在床上奋战的时候根本就没在意过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观众。
偶尔陈大力在酣战中不经意的一扭头,也曾看见过三宝正在黑暗中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瞅着他,那时候那眼神,绝对不像一个傻孩子!或者说,干脆不像个孩子,就像,就像,猫!
对!就像一只刚抓到老鼠的猫,就那样不疾不徐的潜伏在黑暗当中玩味着股掌之中的猎物!
“你到底怎么了?”刘桂花半撑起身子扶住陈大力。
“妈的!”陈大力忽然狠狠的把刘桂花甩到一边,赤衤果着身子站起来,猛然提一口气,把三宝连同他那小床一起抱起来出了门。
“你要干什么!”刘桂花慌忙披上件衣服跟出来,“你要把三宝弄哪去?”
陈大力一脚踹开从前二丫住的屋子:“以后让他住这屋。”
“可是!”刘桂花大惑不解,同时也不放心三宝,“他根本都不能自理!”
陈大力把三宝的小床重重的放在地上就推搡着刘桂花出了门:“没事,他都五岁了,以后他就睡这了!”
说完回身关上了小屋的门。
这天晚上,多日以来陈大力第一次畅快淋漓的尽了兴。然后陈大力夫妇酣然入梦,他们太累了,睡的太沉太沉,没有人发觉三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偷偷的爬出了屋子,爬到了黑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向着娜渡河边爬去。
此时此刻,夏初和小宝正跟随罗盘的指引,也来到了娜渡河边。
于是这个天蒙蒙亮的清晨,阴阳童和怨灵相遇了。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奇迹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就像这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恨缘无故的恨。
在三宝这短暂的五年生命中,第一次,他摇摇晃晃的把两只膝盖抬离了地面,用两只脚站了起来。
在这个还天还没有亮透的早晨,惊慌失措的陈大力夫妇找到三宝的时候,三宝正安静的坐在堆满了垃圾的娜渡河边,出神的凝望着流淌的河水。
“三宝!”刘桂花嘶叫一声就冲上去把三宝抱离河边,紧紧搂在怀里,“三宝!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妈妈。”一个陌生的稚嫩的声音从刘桂花的怀里发出来,刘桂花浑身一颤。
“妈妈,你弄疼我了。”那个稚嫩的声音瓮声瓮气的钻进刘桂花的耳朵,刘桂花一下子把三宝推开,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儿子。
“妈妈。”三宝站在刘桂花眼前,有些羞涩的望着刘桂花,肮脏的手指含在嘴里。
“天哪!大力!大力!三宝会说话了!三宝站起来了!”刘桂花喜极而泣。一旁的陈大力冲上来,蹲在三宝跟前,无法置信的盯着三宝的眼睛:“三宝,叫爸爸。”
三宝却不说话了,畏缩的躲开陈大力,蹭到刘桂花的怀里:“妈妈,我怕。”
“你看你,把孩子都吓着了!”刘桂花以陈大力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欢快以及强横的语气说道,“走,跟妈妈回家!”
陈大力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渐渐远去,半晌才一点点咧开嘴角,第一次扬眉吐气的狂笑起来,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笑的这个蒙蒙亮的早晨,薄薄的暮气都在颤抖:“哈哈,我的儿子!儿子!”
只不过当他狂笑不止的时候,小小的三宝忽然回过头来,冷冷的斜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使得他的一口气一下子被憋在胸膛,陈大力被自己呛的开始剧烈咳嗽!那眼神,怎么似曾相识?如果没看错的话,毫无疑问,那是仇恨!刻骨铭心的仇恨啊!
千万不要被表象蒙蔽了你的眼睛,魔鬼往往拥有比天使还纯洁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