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德·弗罗洛的义子把不幸的副主教用来约束埃及姑娘、也束缚自己的命运结斩断时,副主教已经不在圣母院了。
他一回到圣器室,撤掉罩衣,法袍和襟带,统统扔到了惊呆的教堂执事手上,便从修道院的偏门溜走,匆匆忙忙,根本无所顾忌,但他总觉得在河滩广场有人追赶。
他沿着圣热纳维埃芙山往前走,最后,从圣维克多门出了城。只要他掉头还能看到大学城塔楼的城墙和城郊稀疏的房屋,他就一直往前跑。当一道山坡把可憎的巴黎完全挡住时,他相信自己走了很远的路,这才停住,觉得又可以呼吸了。
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看到了自己出窍的灵魂,不寒而栗。他想到了那个毁了他、又被他毁掉的姑娘。他用惊慌的目光环顾了命运让他们二人走过的崎岖双重路,一直到它们无情地相互撞击而粉碎的交汇点。他也想到了自己荒唐出家,想到了贞洁、科学、宗教、德行的虚荣,想到了上帝的无能,他心花怒放,他陷入了这些邪念里。而且,陷得越深,越觉得心中爆发了一种魔鬼的狞笑。
想到腓比斯还活着,他感到很可笑。毕竟队长还活着,他的军服一定比以前更华美,他还有一个新情妇,还带着这个新情妇去看绞死旧情人。他自言自语,在他的心目中,周围一切人都是他非常憎恨的人,唯有那个埃及少女是他唯一不恨的人,是他唯一没有欺骗过的人。
他绞尽脑汁想象着在这个世界他能够获得幸福,假使她不是吉卜赛人,他不是教士,腓比斯也不存在,她也爱他。他还想象着充满安宁和爱情的生活,对他都是可能的。似乎他感觉到在这个时刻,世上到处都有幸福的伴侣在橘树下,在河边,在巴黎落日的余晖中,在满天繁星的塞纳河畔……都可以有甜蜜的绵绵细语。如果上帝可以原谅他,他也愿意成为这绵绵细语中的一对儿。
她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他愿意去为她做一切,宁可她落到刽子手中,也不愿意她落到队长的怀抱里。他为此痛苦万分,不时地揪一把自己的头发,看看是否变白了。
他突然想到,早上的时候,那条可恶的锁链正一点点收紧,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
他还十分清晰地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爱斯梅拉达的情景:她活泼、天真、喜笑颜开、无忧无虑、穿着盛装,舞姿翩翩、轻盈。而最后一次看到爱斯梅拉达,她身穿内衣,脖子上套着绳索,赤着脚,缓缓地走上绞刑架……
他就这样在压抑的情绪中,拼命地奔跑在田野里,一直到黄昏。这种逃避自然,逃避生活,逃避自己,逃避人类,逃避上帝,逃避一切的奔跑,他整整持续了一天。有几次他扑倒在地,脸孔朝下,用五指拔起麦苗。他思想痛苦得难以忍受,就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想把它从肩膀上拔出来,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差不多疯了。
从放弃拯救埃及姑娘的那天开始,一场情感风暴就在他的心中开始了。他的理智,在这场风暴中几乎完全被摧毁,已经死去,只剩下两个清晰的形象:
爱斯梅拉达和绞刑架。
这两个紧密联系的形象合在一起,呈现了一种可怕的群像。一个形象变得风姿标致,妩媚、迷人、光辉灿烂,而另一个变得可恶丑陋。最后,他甚至觉得爱斯梅拉达好像是一颗巨星,绞刑架好像是一个巨臂。
他遭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竟然没有去寻短见,这看上去感觉很蹊跷。他看起来是如此珍惜生命,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身后就是地狱。
天色越来越暗了,他内心尚存的灵性迷迷糊糊地告诉自己要回去。他刚才放任自己漫无边际地四处走走。他沿着教士草场往前走,走到了一条草场路和新医院分开的小路,终于走上了塞纳河边。
在那里,堂·克洛德找到了一个船工,给了几个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带着他逆流而上,一直行使到城岛的沙嘴,让他看见格兰古瓦在那浮想联翩的地方。
他一口气朝圣母院跑去,他看见圣母院的两座巨大钟楼在许多房屋中间高高地耸立着。
他又跑到教堂的前庭广场,到了这里,反而退缩不前了,因为他不敢看这些阴森森的建筑物。
“啊!今天,就在上午,这里真的发生了一件那样的事吗?”
他壮着胆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一片漆黑。
天上繁星在闪烁,天边渐渐地升起一轮弯月。新月像一只小鸟儿,落在高高的钟楼顶上。
修道院的大门紧闭,但是,副主教身边经常带着那间密室所在钟楼的钥匙。他把门打开,一头钻进了教堂。
他感觉教堂在摇晃,顷刻间充满了生机。教堂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变成了又粗又长的腿,用巨大的石脚踩着地。巨人般的教堂都变成了巨大无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为脚,在那里气喘吁吁地走动,两座巨大的钟楼是它的犄角。
过了一会儿,他松了口气。他飞快地走进过道时,看见从一排柱子后面射出来一道发红的亮光。他飞快地朝它奔去,好像是奔向星星似的。那是日夜照着的铁栏下圣母院公用的祈祷书那盏可怜的灯。祈祷书正翻到《约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转睛地看起来:
“有灵魂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了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读着这样的句子,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一个瞎子的棍子戳了一下,两腿发软,摊在石板上。想着白天死去的女人,他觉得脑子里冒出一股极可怕的烟,他的头好像一个地狱的烟筒。
他就这样长时间地躺在那里,什么都不想,他感觉自己落在了魔鬼手里。最后,他恢复了一点元气,便想躲到钟楼里去,想靠近他的卡西莫多。他站起来,因为害怕,把照在祈祷书上的灯光挪走。这是一种亵渎神灵的行为,但是,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慢慢地爬上钟楼,暗地里胆战心惊,他用自己手中的微弱灯光,从这个枪眼到另一个枪眼,一直爬到钟楼顶端。
这时候,爬到钟楼顶端的他感到脸上有一丝凉意,他已经爬到了顶楼长廊的门口。
这时,教堂的大钟响起来,声音有点细微,可是有一些嘶哑。
子夜的钟声敲响了!
教士听到了子夜的钟声,想到了当天中午,也同样是十二下钟声。
“啊!她现在该僵硬了吧!”
忽然,一阵风把他手中的灯吹灭了。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他看见钟楼对面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影子,一团白色,一个形体,一个女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个女人身边有一只小山羊,跟着哞哞地叫着。
“果真是她!”
她面色苍白,神情忧郁。她的头发和上午一样,披在肩上,可是脖子上再也没有了绳子,手也不再绑着了。她自由了,还是死了?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头上戴着白头巾。
她仰望着天空,慢慢地朝他走来。那只超凡脱俗的山羊跟着她。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向后退一步。他就这样一直退到楼梯口黑暗的拱顶下面。一想到她或许会走过来,吓得浑身都软了。假若她真的走过来,他一定会吓死的。
她确实没有到楼梯口,停留了片刻,就向黑暗里望了一眼,但是,她好像没有看到教士就走过去了。他仿佛觉得她比生前更高些,透过她的白衣裙,他看见了月亮,还听见了她的呼吸。
他十分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重复地念叨:
“有一个精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了轻微的喘息,我身上汗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