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望向她,在爱情和婚姻里,女人常常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不是因为比男人勇敢,而是因为比男人不安。
“他只是厌倦和我一起生活。”
“不知我们能为你提供一些什么帮助?”程亭娟问。
“我不能和我丈夫离婚,十几年来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没有他我不知道要怎么过。”她有些激动。
“你们之间的感情怎么样?”
“感情?”她陷入沉思。
法律可以捍卫一段婚姻,却无法捍卫爱情。当爱情被时光打磨成齑粉,婚姻的城墙也轰然坍塌,只是有些人还乐此不疲地在废墟上舞蹈。
“女人总是孤注一掷,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一个男人身上,以为理所当然地会得到男人的回报。”程亭娟坐到我的对面说。
“有时候感情并不是公平的交易,付出的和得到的总是不成比例。”
“所以在爱情里女人要小心地付出,即使输了也不会一败涂地。”
可是谁又能控制自己不去爱上一个人,或者用掉自己感情的几分之一去爱一个人。爱情应该是不顾一切还是有所保留?
我把秦少凡送我的漫画夹在一本杂志里。我突然想起上次买的晚报,在桌上翻了一遍都不见踪影。
“你有没有见过我上次买的报纸?”我问玫丽。
玫丽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然后怯怯地指一指纸篓。
我奔过去,看见报纸被揉成一团躺在纸篓里——玫丽居然用我的报纸包了栗子壳。
“不好意思,我以为没用了。”玫丽带着歉意说。
我把皱巴巴的报纸展开紧张地翻找。
“找到了!”我激动地叫出来。
玫丽不解地望着我,“很重要吗?”
“我要找一幅漫画。”我心有所指地说。
“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对漫画感兴趣?”
我是对漫画感兴趣吗,还是对画漫画的人?
我用剪刀把报纸上的漫画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和他送我的那一幅一起夹到一本书里。
快要考试了,我白天在律师行工作,所以只好晚上抽空温习。
我翻开一本专业书,看了好久才发现自己一直反复地在看第一段,不禁有些懊恼。
玫丽已经睡了,迷迷糊糊地问我:“还不睡吗?”
“马上。”
我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他大概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熄了灯,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紧张地接起来。
“是周小诺吗?”
“我是。”我压低声音说。
“我是秦少凡。”
“你好!”
我不禁有些紧张,把一只手压在胸口上。
“还没睡吗?”
“没有。”
“我刚刚给报社赶完一个月的漫画稿,剩下的时间得准备考试了。”
“真想现在就看到你的漫画。”
“我下次拿给你好了。”
“不用,我可以买报纸看。”
“周末有时间吗?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喝东西。”
“好啊!”我愉快地说。
“街角有一家‘风雨轩’,知道吗?”
“嗯,知道。”
“到时候约时间,晚安!”
“晚安!”
周末快下班的时候,我有些坐立不安,或者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时间一到我就拎着包往外走,程亭娟紧跟在我后面。
“有要紧事吗?”
“嗯。”
“约会吗?”
我丢给她一个神秘的微笑上了车。
快到“风雨轩”的时候,我看看表刚好是七点钟。推门进去环顾四周,他好像还没来,我挑了靠近窗口的位子坐下来,方便他进来看见我。
“不好意思,临时耽搁了一下。”
我正望着窗外出神,他已经坐到我的对面了。
“没关系,我也刚刚到。”我微笑着说。
“你想喝点什么?”
“柠檬茶。”
“两杯柠檬茶。”他对着服务员说。
“加糖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喜欢一开始淡淡的苦味。”
“你很特别,很多人都喜欢甜的。”
“那你呢?”
“我喜欢本来的味道。”
“你也很特别呀!”
他微微一笑,从包里拿出几张漫画。
“这是给你的。”他递到我面前。
“我可以自己买报纸看的。”
“这样就可以省下买报纸的钱了。”
他的这句话突然令我心头一暖。
“你的梦想是当一名漫画家吗?”
“我只是喜欢,还没想过要把它当饭吃。”
“如果你喜欢,你会成功的。”
“你真的这样想吗?”他望着我,眼睛清澈而明亮。
“嗯。”我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呢?”
“我在一家律师行当见习助手,或者将来会成为一名律师。”
“你的样子很不像律师呢,你看上去很柔弱。”
“或者柔弱的外表可以让对方低估我的实力,在法庭上可以出其不意。”
“这也是一种战术吗?”他笑着问。
“我没那么阴险,只是合理利用资源而已。”我玩笑着说。
路灯投影出斑驳的树影,把我和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今晚的月光很亮。”我望了望天空说。
“你喜欢月光吗?”
“不喜欢,因为我抓不住它。”
“因为抓不住所以不喜欢吗?”
“嗯,要不然太伤感。”
“你是个忧郁的女孩。”
我望着他,他的眼神里也有一丝忧郁,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他。
“考完试我会找你。”
“嗯。”
“再见!”
“再见!”
回到寝室,我急忙把秦少凡送我的漫画拿出来看。
其中一幅的题目是《收藏盒里的萤火虫》。
在月亮和星星出走的晚上,萤火虫把夜空点亮。
在你从我心里出走的晚上,我只能把萤火虫放进收藏盒里。
一只、两只、三只……
不知道要收集多少只萤火虫,才抵得上你指尖触碰的温度。
我趴在窗户前,今晚月亮没有出走,萤火虫也不知在哪里取暖,不知道我有没有从他的心里出走?
电话铃响起来,是秦少凡打来的。
“还没睡吗?”
“刚刚躺下。”
“告诉你一个抓住月光的方法。在有月光的晚上,关掉灯打开窗帘,月光就被关进房间里了。”
“嗯,知道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月光也是可以被抓住的。”
“嗯,谢谢你。”
我起身把窗帘拉开,月光倾泻进来,我躺在月光里,原来月光也可以如此温暖。今晚月亮没有出走,而我也没有从他心里出走吧!
“昨天晚上是谁的电话?”早上玫丽一边往嘴里塞面包一边问我。
“一个朋友。”我故作神秘地说。
“我认识吗?”
“不认识。”
“我很好奇他是谁?”
“我也很好奇。”我心里想。
我好奇他昨晚做了什么梦,好奇他吃了什么早餐,好奇他在温习哪门功课,好奇他有没有想起过我?
晚上,玫丽带回来一只狗。
“哪来的?”我问她。
“韩云波送给我的。”
“为什么会是一只狗?”
“天气冷,抱着狗可以取暖。”
玫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幸福的笑容。
没错的,在爱情里我们不就是互相取暖吗?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没有忘记送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取名字了吗?”
“棉花。”
我扑哧笑出声来,“是蒲公英诗人取的吗?”
“是啊,他说大俗即是大雅,你不觉得它像是一团棉花吗?”
或许这个名字是贴切的,棉花不就是用来取暖的吗?
我走到窗户前张望,却找不到月亮,心里竟生出一种哀哀的失望。明天就是最后一门考试了,考完试或许会再见到他。
走进律师行的时候,我和上次跟踪丈夫的中年女人打了个照面。
“她和她丈夫怎么样了?”我小声问程亭娟。
“她丈夫提出分居,她只能同意。”
“说不定最后的结果还是离婚。”
“她想等她丈夫回心转意。”
“可是她丈夫并没有爱上别人而只是厌倦她。”
“或许当他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就会回到她身边。”
“在婚姻里为什么首先厌倦的总是男人?”我不解。
“因为男人的好奇心和他们内心的孤独。”
“但这不能成为他们抛弃家庭的理由。”
“所以很多男人选择抛弃自己。”
“抛弃自己?”
“他们每天做着厌倦的工作,面对厌倦的婚姻,有时候他们也厌倦自己,他们抛弃了自己的梦想并且不打算追回来。”
“这原本就是生活的无奈。”
“在男人夸夸其谈的背后是心酸的眼泪。”
“我没见过男人流泪。”
“因为他们不善于流泪所以有时候他们比女人更痛苦。当一个男人愿意在你面前流泪,代表他愿意在你面前敞开心扉,那么他是爱你的。”
“我会看不起他。”
“你会爱上他。”程亭娟意味深长地说。
我无法想象一个男人流泪的眼睛。我想起秦少凡,他的眼神里有一抹忧郁,那忧郁不是来自生活的沧桑而是与生俱来。在他清澈而深邃的眼神里,我看不清他的内心,那该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冬天快要结束了,我没有再见过秦少凡。他没有打电话给我,而我也不能轻易拨打他的电话,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如果真的需要一个理由的话。
律师行的工作忙碌起来。“你要尽快拿到律师执照。”有一次方律师对我说。
在律师的世界里,不是离婚诉讼就是经济纠纷,总之是一群错误的人在一起做了一些错误的事情。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专业,我希望看到的本是人生的美好。
周末下班在站牌下等车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书报亭正在出售的晚报,我买了一份上了车。我怀着忐忑的心把报纸打开,却发现周末连载漫画的版块被哲理故事取代了。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从手机里找出他的号码,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却没有拨打出去。
车窗上落了几滴雨珠,被风刮得来回在玻璃上移动,划出几条掌纹似的曲线。那个冬天已经过去了,而离我远去的似乎不止是冬天。
“棉花死了。”玫丽从外面回来,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里。
“你怎么知道,或者它只是被一个爱狗的人临时收养,我们可以贴一个寻物启事。”
“有人见到了,被一辆车轧的……一身雪白成了一摊血红。”她难过地啜泣起来,肩膀也跟随着微微抖动。“前天晚上我才给它洗的澡,真想不到那是最后一次。”
“你不用太难过,可能它的命运就该如此吧,或者可以让韩云波再买一只给你。”
“我们分手了。”玫丽虚弱地说。
“为什么会这样?”我诧异地问。
“他以前追过的女孩子现在愿意和他在一起,所以他选择放弃我。”
“那又怎么样,他怎么可以这么没有交代。”我愤愤地说。
“可能是因为当初我追他的缘故吧,所以他并不珍惜。”玫丽平静地说:“其实我也并没有多喜欢他,只是太想谈恋爱了。”
“他现在一定觉得自己很抢手,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放弃你。你这么优秀的女孩追他,只会提升他的档次。”
“我现在只想睡觉。”玫丽和衣钻进被窝里。
“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你看来没有吃饭。”
“我没有胃口。”
“我去给你买一碗云吞面。”
我的想法或许是自私的,很久没有去过吉祥云吞面馆了,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些什么,但今天我有足够的理由去那里。
“一份外带的云吞面。”我走到柜台跟前说。
“小诺。”我回头,秦少凡正站在我的后面。
我望了他几秒钟,“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问题很不高明。
“我想在这里可能会遇见你。”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他说的是真的吗?如果他真的想见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努力地忘记他,当我快要把他忘记的时候,他偏偏又出现,还说出这样的话。我该相信他说的话吗?而我又怎么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
“你好吗?”我尽量使自己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拉起我的手疾步向门外走去。
“要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是一处僻静的公园,走到跟前才看见门口挂了一个告示牌,大意是三月二十日开始拆除。
“今天是三月十九号。”我对他说。
“过了今晚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他向四周环顾。
“但是很快就会有新的房子盖起来。”
“我以前常常来这里。”他坐到公园的长凳上。“秋天的时候地上积了厚厚的落叶,还不时地有树叶落下来,很安静,我喜欢在这种氛围里思考。”
“你是秋天出生的吗?”我坐到他的旁边。
他摇头,“有关系吗?”他望着我。
“可能没有关系吧,秋天是个忧伤的季节。”
不远处,有几辆卡车轰鸣着开过来,打破了公园的寂静,一只松鼠从一棵树上窜到另一棵树上。
“它很不安,它就要失去家园了。”他抬头望着还在颤动的树枝。
“有时候它们的生存能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强一些,它只要找到一个新的树洞就可以安家。”
“如果人也能活在树洞里那有多好。”
“恐怕很多人都不满足于只有一个树洞。”
“有些人拥有整片森林而另一些人却只能在树下避雨。”
“这大概就是生存法则。”
“人是一种好斗的动物,虽然没有锋利的爪牙。”
“所以更容易被迷惑,有时候我们分不清敌友。”
“包括内心的两个自己。”
“无论内心有几个自己,它都是忠于你的。”
“真的是这样吗?”他回头望着我。
“我想是的。”我肯定地说。
路灯开始亮了,又有几辆卡车轰隆隆地驶进来。在明天到来之前,这里就已经开始被摧毁。
“我们离开这里吧!”秦少凡说。
“你有些难过是吗?”
“我只是害怕这种物换景迁的感觉。”
“但这是我们无法控制的,连我们自己都在改变。”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由我们来控制的?”
“梦想,或许梦想是可以控制的。”
“但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梦。”
“如果梦能够控制的话,岂不是太累。你想梦见些什么呢?”
“我想梦见……对了,有一次我梦见你。”
我突然想起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出现在你梦中的人是想要见你的人。
“是吗?梦见我什么?”我有点惊喜。
“我梦见我和你在雪地里走,雪地里有一张长椅,然后我们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但是天上好像并没有太阳。”
“可能是因为我们总是在雪天遇见的缘故吧。”我望着天空说。
天空正有一架飞机飞过,红色的航行灯在闪烁。
“如果天上的星星是彩色的该有多好。”
“只有漫画里的星星是彩色的,这就是漫画的好处,可以把世界画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这就是你喜欢漫画的原因吗?”
“可能是吧,不过我好像没有想过。”
沿途经过一家餐馆,“糟了,我忘了我是出来给玫丽买云吞面的。”
“玫丽是谁?”
“是我室友,她叫许玫丽。”
我们赶到吉祥云吞面馆的时候,已经关门了。
“不好意思。”秦少凡带着歉意说。
“没关系,我可以买点别的食物带给她。”
“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我有些迷茫。
“或者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他露出一个笑容。
“你不在晚报上发表漫画了是吗?”我试探地问。
“嗯,合约满了我不想再继续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不过我想我不会停止画漫画。”
本来我想问他前一阵子去了哪里,但始终还是没有问。从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苍凉的哀愁,因为我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再遇见他,也不确定他喜不喜欢我。
“再见。”我首先对他说,然后留给他一个背影。我不喜欢目送别人,目送别人的那个人总是比另一个人有更多的不舍。
“小诺。”他在后面叫我。
我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
“再见!”他对我说。
“再见!”说完我转过身,把他留在风中。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的,我一边准备毕业论文一边准备司法考试。一天下午我抱了一摞书去学校图书馆还书,在还书处正好碰见韩云波。
“玫丽好吗?”韩云波问我。
“还好。”我试着直视他的眼睛,他回避了我的目光。
“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好吗?”
“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
“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你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要不……算了。”他黯然地离开。
当故事完结,说“对不起”已经太迟。他以为这三个字可以化解一切纠葛恩怨吗?还是只想使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他高估了这三个字的能量,也低估了爱情的分量。很多时候,“对不起”这三个字只是一个语气词,而没有实在的意义。
玫丽开始带入境团了,有时候回来很晚。在这些忙碌的日子里,她似乎已经淡忘了失恋的忧伤。
“我打算在外面租一间房子住,回学校很不方便,再说马上就毕业了,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我们可以分担房租。”
玫丽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
“我怎么会不愿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还担心你会跟你父母同住。”
“我想有自己的空间,我可以周末回去看他们呀!”
“那我就托旅行社的朋友打听合适的房子,他们有熟人说不定能优惠一点。”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