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尘埃和暮色。
晚上,我总是黑着灯看外面的灯火,那灯火却分明是寂寞的。
或者今晚会下雪,我心里滑过一个念头。整整阴了一天,而我也整整等了一天,眼看天色已晚却没有下雪的迹象,心里面竟生出一种落空的失望来。
手脚有些冷,我倒了杯热水握在手心里取暖。我趴到窗台上,杯子里的热气在升腾,落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雾。
我不经意地向远处那盏路灯望去,竟然发现在那一束昏黄的灯光下,有细小的雪花在飞舞。那一刻我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来,我刻意等了一天都没有下雪,而我刚刚疏忽了几分钟它居然就来了。
雪越下越大,没过多久就在地上积了一层。我突然很想到外面走走,反正还没有吃晚饭。
走到楼下的时候,才想起走得太匆忙忘记围围巾,雪花钻到脖子里凉凉的,我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
附近有一家餐厅的名字叫做“吉祥云吞面”,我经常路过那里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今天决定去试试,是因为我突然怀念一碗面的温暖。
“一碗云吞面。”我对着柜台里的服务员说。
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但店里陆陆续续地还有人进来。我低着头,数着桌子上木头的纹路。
我看见有人走过来停在我面前。
“这里有人吗?”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你的云吞面。”服务员把面放到我面前。
“我也要一碗云吞面。”男孩对服务员说。
我抬头,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
“这里的面好吃吗?”他似乎有点尴尬。
“我也第一次来。”我说。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他继续说。
我赶快把含在嘴里的汤咽下去,这回轮到我尴尬。
“是啊!”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味道还不错。”我对他说。
他笑起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有一张清新的脸。
“你是对面这所大学的学生吗?”他问我。
“是的,不过马上就毕业了。你呢?”
“真巧,我也是。”
“你的云吞面。”服务员对他说。
“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你呢?”他望着我喃喃地说。
“我也没有见过你。”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或者这是个差劲的回答,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
“为什么会叫云吞面?”他夹了一个馄饨放进嘴里。
我忍不住笑出来。他的问题真多,或者他只是想和我搭讪。我心里想。
“这个问题很好笑吗?”他望着我一脸的无辜。
“没有,或者是为了蛊惑人心吧,叫馄饨面太直白没有想象的余地。”
“这个很重要吗?”
“对于我来说就很重要,我从来不去尝试名字不好听的食物。”
“比方说……”
“比方说臭豆腐。”
说完我不禁笑起来,他也笑起来。我突然觉得他的笑容很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我要走了。”我对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他以为我是在故意等他,于是我抢先一步说。
“但是你还没吃完。”他望了望我的碗继续说:“你似乎光吃了面没有吃馄饨。”
“你似乎光吃了馄饨没有吃面。”我回敬他。
“我不喜欢吃面。”
“我也不喜欢吃馄饨。”
“呵呵,下次我们可以只点一份,然后各取所需。”
我突然有些尴尬,又有一些小小的开心。
“我要走了,再见!”我对他说。
“再见!”他微笑着点点头。
走出餐厅,才发现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路面上积了一层雪,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着碎金子般的光。我慢慢地往回走,或者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吧,我心里想。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我们有幸相识,然后分开,仅此而已。
“小诺,有你的信。”我的室友玫丽从外面进来冲我扬一扬手里的信封。
“下周我就可以去律师行实习了。”我把信纸合上对玫丽说。
“恭喜你大律师。”玫丽夸张地说。
“我只是大律师的小助手而已。”
“但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头。”
“我只是希望第一天上班能够顺利过关,听说方箐华是个要求很高的人呢。”
“她既然愿意选你当她的助手,你就不必太担心。”
玫丽的话或许是对的,很多时候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玫丽学的是旅游管理,与我的盲目相比,玫丽要现实得多。她从小的梦想就是周游世界,现在她已经取得了导游资格,明年春天就可以带国内旅行团了。
第一天上班并没有见到方菁华,负责接待我的是一个看上去比我稍大一点的女孩。
“以后你就坐这里。”她指指饮水机旁边的桌子。
“哦。”我点点头。
“方律师去出差了,等她回来才能安排你的工作。”
“嗯。”
“你可以先看看这个。”她把一摞文件夹放到我的桌子上。“学校里学的东西在工作中根本派不上用场,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我知道。”
“你似乎不喜欢说话。”
“也不是。”
“对了,我叫程亭娟。”
“我叫周小诺。”
“我知道,我看过你的简历。”她背对着我说。
窗外的天空是苍茫的灰色,分不清是晴是阴。
“或者今天会下雪。”程亭娟过来倒了杯水说。
“但愿会下雪。”我由衷地说。
我想起雪天遇见的那个男孩,如果今天下雪会不会再遇见他?我突然决定晚上去吃云吞面,是怀念一碗面的温暖还是别有其他?
“一碗云吞面。”我对服务员说。
我找了个正对着门的位置坐下来,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只是不知道这么多身影里有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
有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
我突然有些嘲笑自己,上次的遇见只不过是巧合,就像我每天都会遇到很多陌生人一样。我们彼此没有交集,就好像是两段光弧偶然交错,然后分开,并且越行越远。
每一个人都在继续自己的故事,而属于我的故事又是什么?
周末快下班的时候,玫丽打来电话。
“晚上一起吃饭,我让你见一个人。”
“是谁?这么神秘?”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在哪里见面?”
“吉祥云吞面馆旁边新开了一家中餐馆,就在那里。”
“一会儿见。”我挂断电话。
十二月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寒气逼人。下了车我在红绿灯前等着过马路,玫丽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
“你真是姗姗来迟。”
“方律师总是走得很晚,我不好意思走太早。”
“这是韩云波。”玫丽指着旁边的男孩说。
这时我才注意到刚才一直站在玫丽旁边的瘦高的男孩,他冲我微笑着点点头。
“他是不是就是蒲公英诗人?”我小声问玫丽。
玫丽笑得花枝乱颤,伏在我耳边说:“他还不知道有这个雅号,暂且保密哦!”
韩云波是学历史的,前不久才和玫丽认识。他以前是学校蒲公英诗社的成员,据说有很多女孩子拜倒在他的情诗下。玫丽一直仰慕才子,希望跟才子发生一段佳话。私下里玫丽叫他才子,我叫他蒲公英诗人。
吃完饭已经是九点多,外面早已经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烤地瓜的香味。
“我去买地瓜,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玫丽说完就跑远了。
我不经意地回头,正好看见上次遇见的男孩从吉祥云吞面馆出来,他也看见我了。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他朝我微微一笑,我也报以他一个微笑。
他朝我走过来,“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我愉快地望着他,心里又有一些忐忑。
“这么晚才吃饭啊?”
“嗯!和好几个同学一起吃的。”
我刻意加重语气说好几个同学,是怕他误会我和韩云波的关系。我心里暗暗地骂玫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离开。
“我走了,再见!”
“再见!”
我心里想我们又要彼此错过——在这错误的时间。
我目送他离开,我看见他去路边的书报亭买了一份报纸,然后消失在暮色中。
“热乎乎的地瓜,还可以暖手。”
玫丽把装地瓜的纸袋递到我手上,又给了韩云波一个。
“你们先走,我去买点东西。”我懊恼地说。
我虽然知道不能怪玫丽,可心里还是有点抱怨。
我向路边的书报亭走去。
“请问刚才那个男孩买了一份什么报纸?我也要一份。”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竟有些心虚,生怕被人看穿些什么。卖报纸的老太太头也没抬,递过来一份本地的晚报。
我趴在床上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我在想他究竟对哪些内容感兴趣,是为了看兼职广告?或者是卖报纸的老太太干脆就卖给我一份不同的报纸。
想到这里我有一些气馁,我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或者他只是把我当做许许多多个熟悉的陌生人之一,就像每天在同一个站牌下等车的人一样,每天见面但却不期待去认识。这样的萍水相逢毕竟有些不切实际,我安慰自己,再或者他是有女朋友的,我心里哀哀地想。
方菁华的认真和严谨在业内是出了名的,这也正是我期望跟着她工作的原因。她的身材颀长,皮肤白皙,脸上的表情很少变化,看上去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我每天负责帮她查资料和整理一些案例,一个月来她几乎没有跟我谈论过工作以外的事情。只有她不在律师行的时候,大家才纷纷议论。
“听说她和她丈夫是大学同学。”有一次中午吃饭的时候程亭娟对我说:“但是她要比她丈夫能干得多。”
“是吗?”
“她丈夫在一家科研所工作,不知是研究虫害还是害虫,就是一个老学究,赚钱还没她多。”
“也并不是男人非得比女人赚钱多。”
“话是不错,但大家都不这么看。房子车子都是她自己买的,女人花自己赚的钱虽然心安理得,但却伤感。”
“那女人为什么还要工作?”
“女人工作是为了体面,一份好的工作就像是一件华美的外衣。”
“那男人呢?”
“男人首先是生存,其次才是体面。”
“男人和女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同?”
“所以才能彼此吸引呀!”
程亭娟现在很愿意和我在一起聊天,大概只有我愿意听她的高论。她的小道消息很多,总是热衷于别人的隐私,和她傲慢的外表很不相衬。
“下周就是圣诞节了,你打算怎么过?”程亭娟啜了一口汤。
“我觉得好像没什么特别。”
“你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
“每一天都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偏偏挑这一天庆祝?”
“因为这一天是耶稣的生日。”
“我不认识耶稣,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呢!”
“我也不认识耶稣,这个只是狂欢的借口。”
如果耶稣听到这句话不知道会不会很伤感?每一个节日都有它存在的唯一理由,庆祝节日的人却各有各的情怀。
在这寂静而漫长的冬天,节日接踵而至,原来冬天也是不甘寂寞的。节日是某些人狂欢的理由,也是许多人更加寂寞的缘由。
刚到下班时间其他几个人就匆匆地离开了,程亭娟正伏在桌子上补妆。
“晚上没有约会吗?”程亭娟边照镜子边问我。
“有。”我抬头望着她的背影。
“和谁?”
“和圣诞老人。”
“见了圣诞老人别忘了替我要一份礼物。”程亭娟拎起包向门外走去。
“如果真有圣诞老人那该有多好!”我心里想。
雪从早上一直下到现在,我隔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很多店铺都挂上了彩灯,在黑夜里静静地闪光。我突然很想到外面走走,把这旧情绪和雪花一起降落,然后蒸发。
我提前几站下了车,一群男女和我擦肩而过,他们大声地说笑,把欢笑和呵气留在这湿冷的空气中。
我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某个人寂寞的呢喃。前面就是吉祥云吞面馆,透过玻璃门我看见店内的灯光,那灯光似乎可以温暖人心。或许我应该进去吃一碗云吞面。
我径直走到柜台前。“一碗云吞面。”我对服务员说。
我转过身,正好看见上次遇见的男孩坐在角落里。他望着我,我朝他走过去。
“在外面走了很久吗?”他问我。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身上落满了雪花,我拍打掉头发和肩上的雪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见自己的睫毛上闪着晶莹的光。
“你一个人吗?”他继续问。
我点点头。
“那坐这里好了。”他指指他对面的座位。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他不说,我是不好意思坐在这里的。这时我才注意到他面前放了一份晚报还有几本书。
“你喜欢看晚报吗?”我微笑着问。
“偶尔买来看看,你呢?”
“我也是。”我想起上次买报纸的情景有些心虚。
“你喜欢周末连载漫画吗?”他把报纸翻到文艺版递到我面前。
漫画的题目是《一个人有一个梦想》。
小孩的梦想是糖果和玩具,大人的梦想是金钱和名誉。
圣诞老人在平安夜把梦想装满小孩子的长筒袜,大人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床头挂一只长筒袜?
看完最后一句我笑起来。“很有意思。”我说。
“就这么简单吗?”
“很有哲理,小孩子不知从哪一天起就忘记了从前的梦想,人在长大的那一刻可能会失忆。”
“你有些忧郁。”
“为什么?”
“只是感觉。”他望着我。
我回避了他的目光,把目光停留在他的书上,最上面是一本《统计学》教材。
“对了,你学什么专业?”我抬头问他。
“经济,你呢?”
“我学法律,你很用功呢!”我指指他面前的书。
“没有,最近快考试了所以要抓紧点时间。我几乎没上过课,书都是新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我趁机把他的书拿过来,翻开封面有三个手写的字——秦少凡。我赶快往后翻书以掩饰自己刚才的“偷窥感”。有一张纸从书里掉出来,是一幅漫画,看上去似曾相识。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快把它和报纸上的漫画对照,简直一模一样。
我抬头望着他,表情里充满了疑问。
他腼腆地笑着并且点点头。
“是你画的吗?”我惊诧得合不上嘴巴。
“是的。”他眨了眨眼睛。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低头看见报纸上漫画的署名是“冰语”。
“你是说你是‘冰语’吗?”
“对啊,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从来没听说过咱们学校有一位漫画家。”
“算不上漫画家,我只是喜欢画漫画。还有,我没告诉过同学这件事。”
“要我替你保密吗?”
他点点头。
我把那张漫画一直捧在手上。
“你喜欢的话,这幅漫画送给你,如果你不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我暗暗地想。
“谢谢!”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
“周小诺。”
“我叫秦少凡。”
“我知道。”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我刚刚在书的扉页上看见的。”我连忙解释。
“嗯。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我拿起桌上的笔把我的手机号码写在了报纸的空白处,然后把报纸交还给他。
“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服务员走过来说。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间真是不解人意,不是太慢就是太仓促。
外面,雪已经停了。
“上次和你在一起的男生是你的同学吗?”他问我。
“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遇见你的时候她刚好离开去买东西。”我迫不及待地解释。
“嗯,再见!”他说。
“再见!”
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头发在风中起舞。
我们总是在下雪的时候相遇,在雪停的时候分开。雪是无情的吗?只是绽放在这有情的季节里。
“见到圣诞老人了吗?”程亭娟一见我就打趣地问。
他是圣诞老人吗?或者他是圣诞老人送给我的礼物,我默默地想。秦少凡——在心底我默默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他会打电话给我吗?
我望着窗外出神,一架飞机从天空掠过留下一道痕迹,然后被风吹散。只是他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却挥之不去。
一个中年女人推门进来,她是来找方律师寻求法律援助的。方律师胜诉过很多离婚官司,她只接受女性的诉讼,可能是出于同为女人的同情心。
“我无法为男人辩护。”有一次我听见方律师在电话里说。
“方律师不在,你需要预约。”程亭娟对中年女人说。
“我可以坐下来等等吗?”她无力地说。
程亭娟指了指门口的座位示意她坐下。
“我丈夫要和我离婚,我们相识二十年,结婚十三年,现在他要和我离婚。”
“你们有第三者吗?”程亭娟问。
“没有,我跟踪了他一个月。”中年女人黯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