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初吻》和《早春》,端木蕻良似乎在精神上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一时间他有意地全身心地沉入到了他自己的创作世界当中。显而易见,从《初吻》和《早春》开始,端木的创作风格有了重要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从早期的浪漫化、理想化的现实主义转变到寓意化、思辨化的象征主义或现代主义。
在那段时间里,端木蕻良还曾经运用了相当的笔墨创作了一些“寓言”性的小说。这些相当优秀的寓言性的短篇小说,往往是时空含混,又似古远的民间传说,又似眼前的冷酷现实。细读起来,不难发现贯穿寓言始终的仍是端木式的“失落感”和“孤独感”。而其意味深远的寓意则植根于端木蕻良对冷漠的现实世界的失望,甚至于批判。在那些寓言故事里,包含着原本就极富地方色彩的传说,这些传说在端木蕻良的纸上却跳跃起更加神秘的气息,加上语言凝练优美、哲理思辨严谨,具有相当的可读性。其中描写男女之间情爱的《雕鹗堡》,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篇。这个以悲剧告终的故事,对中国这个扼杀个性、冷漠自私的家长制传统社会进行了悲愤而透彻的揭示。
《雕鹗堡》写于1942年的初冬。端木一反以往的写实风格,有意模糊或淡化时间地点的重要,而同时又突出其主题的超越时空性。这个类似民间传说的故事实际上继续了《初吻》、《早春》的表现自我的主题,不同的是,早先的强烈忏悔意识和否定自我已经转化为悲愤的抗议以及对“自我”的肯定。小说主人公石龙是一个不知从何处来,也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外人。他是村里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屑理睬的人。作者这样描写:“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他不懂得装出好看的颜色给人家看,他也不会讨人喜欢地笑一下,他不懂得把最好的笑纹堆在眼角,他不去猜测别人的心里喜欢什么东西,他也不大注意别人。……他的一切都和别人无关。”正是这样一个貌似对一切都无关心的孤独的外来人,这个被村子里人认为是最没有出息最惫懒的人,居然成了惟一敢于向主宰村子命运长达几千年的雕鹗挑战,向世世代代从未改变、也从未有人想过要改变的传统挑战的人,他也是惟一自愿为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命运而敢于献身的人。这个事实让世故的村里人实在没法接受,更让人没法接受的是,村子里最让人喜欢的最漂亮的姑娘代代居然向石龙表示了同情和爱慕。
当石龙做“无关心”状,村里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但是一旦当他站出来向雕鹗挑战时,村民迅速联合起来,组成幸灾乐祸的“看客”队伍。他们一下从不关心石龙到全神贯注地关心石龙的失败。就在石龙攀登悬崖去捉雕鹗时,“小村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看客们“把手遮在眼上,唯恐自己看不真切,有许多人把下巴掉下来,似乎看见什么就得吞进去的,人们热热闹闹的围住了来看一件开心事”。他们在盼着什么呢?开心什么呢?当石龙失败了,“看的人都有点儿扫兴,大伙儿的眼睛一直看着那孩子的小小的身体跌落到山间里去,才喘了一口气来,觉得他跌下去的太嫌早了一点儿”。这些看客的那种爱好观赏同胞如何出洋相、冒险以至送死而后快的变态心理,不就是鲁迅笔下围观孔乙己、阿Q的看客的再现吗?不就是沈从文笔下喜爱观赏用大刀砍头的看客的再现吗?
其实,石龙只是具有个性、不随大流而已。为什么这个小小的社会竟然不能容忍他呢?无论他采取超世的态度也好,入世的态度也好,村民们都不放过他。石龙这个徘徊于超世和入世之间的孤独者最终无法战胜那只象征传统势力的雕鹗。但更大的悲剧是,当代代发现石龙也是和大家一样的人,并要求石龙放弃捉雕鹗的行动时,代代自己也一下子从村里最受宠的乖孩子转化为村子里的“外人”了。代代也就取代了刚死去的石龙的位置,成了大家的笑料,成了大家讽刺嘲笑的对象。而这样的事情也就像代代的名字所暗示的一样,代代相传,千百年不变!
我们可以把村子解读为毫无人情可言、顽固不化的宗法制社会,把雕鹗解释为支撑这个保守社会的精神支柱,而把石龙和代代的故事看做是宗法制度扼杀个性的悲剧。如果再进一步把故事和作者的经历结合起来看,石龙的个性与端木不无相似之处,而他与代代的恋情遭到众人指责和排斥,不是与端木和萧红的结合在文坛所遭受到的种种非议大有相像之处么?萧军、骆宾基、聂绀弩、丁玲等等文坛名流多次公开发表对端木的指责批评,有的甚至近乎人身攻击,但端木多年来却一直保持沉默。只是这一篇不显眼的寓言小说倒可以说是他做的一次间接的反驳,是他对文坛种种压制个性、帮派社团排斥无帮无派人士之现象的一种间接的批判。笔者于1995年和端木谈话时曾忍不住问过他本人,是否有意识、无意识地含此用意。端木淡淡地一笑,只是表示解释权在读者。至于作者的动机,自然也就无可奉告了。
另一篇小说《红夜》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一类作品里,端木蕻良刻意表现得十分浓郁的地方文化是值得注意的,因为这里的“地方”已经不是粗线条的塞外东北,而变成了酣郁的西南地区了。端木陶醉于西南风景之中,通过对当地文化、风俗以及人情世故的细腻渲染,衬托了小说主线——原始情爱——的神秘及纯正。
这些寓言故事也可以说是作者的姊妹篇——《初吻》和《早春》的继续,因为那里面流露出来的失落感和孤独感正是端木这一时期所有意识要表露的。只是这里的“失落”和端木30年代长篇小说里的“失落”有所不同,那时候是“土地”的失落,而现在则是“情爱”的失落了。端木蕻良精工细雕了这种“情爱”的失落,使这“失落”在40年代,美丽又苦涩地缓缓沁满了他的小说。
为了更加直接地表达自己内心深处失去萧红的情感,1942年的8月间,端木蕻良将萧红的生平故事写成词谱,交给梨花大鼓艺人董莲枝,在民间广泛传颂,引起大众对萧红才华的敬佩及早逝的同情。后来柳亚子听到了感慨万分,当即赋长诗一首,以表慰藉,长诗的结尾是:一代红颜怜下葬,
皓躯成骨骨成灰。
成灰成骨恩情重,
山阳邻笛恒伊弄。
浅水湾头随泪碑,
七星岩畔相思重。
梨园弟子董娇娆,
宛转歌喉唱六朝。
谱就新声传恨事,
有人珠泪湿红潮。柳亚子的诗句,形象地描写了董莲枝诵唱的实况,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可惜端木蕻良撰写的词谱已经散失,无法重读一下端木蕻良那时候是如何表达自己对萧红的感情的。
端木蕻良在那段时间内还热衷于剧本的创作。他不仅创写了话剧本,还创写了京剧本和电影剧本。其中有《红楼梦》、《晴雯》、《林黛玉》和《红拂传》等。端木蕻良终身崇拜曹雪芹。他对高颚续写的《红楼梦》不予肯定,于是便一直想续写《红楼梦》,只是一直没有实施,仅创作了有关《红楼梦》的话剧本——《红楼梦》、《晴雯》、《林黛玉》等。在这些剧本当中可以看到,端木蕻良对于《红楼梦》相当熟悉,并具有独特的理解和研究。他细腻委婉地为自己臆想当中的红楼梦人物增添了生命力,并把他们活生生地搬上了话剧舞台上。端木蕻良有关《红楼梦》的剧本,是以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为基础的,而对后四十回,特别是具体人物在后四十回里的发展,常常要作重新的安排和决定。1943年4月1日的《文学创作》第一卷第六期上,曾经刊登了一则《端木蕻良所作红楼梦——五幕剧》的“出书预告”说明:红楼梦“全剧十余万言,现已付印,即将分期出书”。后因战乱,书稿散佚,此预告亦落空了。根据端木蕻良自己回忆,出书预告里介绍的“五幕剧”,原本因应该是《红楼梦》、《晴雯》、《林黛玉》、《薛宝钗》和《探春》,遗憾的是他一共只完成了前面三个剧本。
端木蕻良对于《红楼梦》一直有着特殊的偏爱,有一次桂林街头——中北路口新开一家嘉陵川菜馆,端木蕻良特别送上一条有关《红楼梦》的灯谜悬在那里助兴,灯谜上这样写着:“文——射《红楼梦》人名(奉奖川菜一席,并由作者赠诗一首)”结果被一位叫陈开瑞的年轻人猜中,谜底是——晴雯(“晴”即无雨,雯无雨即“文”)。陈开瑞刚刚报出谜底,就有一人站起来大喊一声:“高中!”并上前和他握手,此人便是端木蕻良。
京剧本《红拂传》,是端木蕻良根据唐杜光庭的《虬髯客传》和张凤翼、张太和的《红拂记》撰写的。但是端木蕻良又完全背弃了原本,把李世民写成是一个狗肺狼心的人物,“连嫡嫡亲亲的建成、元吉都会杀掉,生身父亲,都会被迫传位,连弟媳妇都会占了作自己的小老婆”。至于红拂姑娘倾心于虬髯客,又和李靖同床异梦的故事,其中苦涩的情爱情节,正迎合了端木蕻良这一时期的创作兴趣。剧中人物——红拂姑娘有萧红的影子,虬髯客有柳亚子的影子。柳亚子特别为剧本的发表写下了感言,1943年5月10日,《红拂传》由李紫贵、金素秋的“四维剧社”演出,田汉等撰文祝贺演出成功。
同时,在那战火飞扬年代,乐于超脱冷酷现实的端木蕻良曾经沉湎于研究希腊神话。他一度热衷于根据希腊神话改写小说,这和他当时对中外神话发生浓厚兴趣有关,也和他对超现实的另一世界的向往有关。他的《女神》、《蝴蝶梦》、《琴》算是这方面的代表。文字典雅,语颇隽永。其主题与他的寓言故事一脉相承,讴歌爱情,影射现实。只是端木借助希腊神话来针砭世事、抒发己见,倒又有些别具一格。虽然这些小说的创造性不是很高,但故事改写得非常美。从整体上看,这些小说的风格都和他那一时期的创作特点吻合的。这特点就是他的失落感。好像所有改写了的神话都被端木抹上了一层独特而又浓厚的感情色彩,他似乎是一个人在那里喃喃地在对个人的感情进行叙述。
表面上看,这一时期的端木蕻良离开了他的东北、离开了他的家、他的土地,完全沉浸到“自我”当中。但实际上,他的这个“自我”是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家”,也离不开他的东北的。换一句话说,这个“自我”也就是他的“东北”,他的“家”和他的“爱”。我们看到,端木蕻良的这一时期的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创写了东北、创写了西南,创写了一个神话世界。他的创作天地广阔了。在这个广阔的天地里,他始终围绕着这么一个主题:感叹纯正的爱情、独特的性格不仅不为世人所理解、所接受,反而备受误解,甚至摧残;“人与人之间的难以理解”以及“传统世俗的难以逃脱”,类似存在主义的思想。另外这段时期的端木蕻良还花费了相当笔墨,来描写被人误解的痛苦。这种误解的痛苦是否也就是表达了端木蕻良长期以来受到同行的指责,却很少听到他的分辩和内心深处的痛苦呢?同行的指责、丧妻的悲哀,大概都是他的伤痕。端木蕻良就是这样,带着他的伤痕,一字一句地叙述着现代的“人类存在的无意义性”,并运用了超时空的概念,超自然的感应,图解了他个人的失落和迷茫。
在端木蕻良图解他个人的失落和迷茫的故事里,他习惯于含蓄地插入不少寓意深刻的提示,他还力图表达的就是他的反抗性和批判性。端木蕻良常常在叙述他那些美丽的故事的同时,又描写了一幅父系社会冷酷的画面。这画面就是整个父系社会对个体人性存在的不容忍性和对独特思想产生的不容忍性。端木蕻良往往把这种不容忍性的残酷描写得淋漓尽致:凡是不合群、不合潮流的思想和行为,都是父系社会最为忌讳的,绝对会被扼杀。社会的庞大,个体的渺小,那种无力和无望,在端木蕻良的笔下铺展了一幅悲剧的画面。这画面也正是对中国的整个20世纪的一种描述。端木蕻良用心地复写了这个画面,其中除了反映了自己对这个社会的反抗之外,也显示了对整个社会的一种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