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忏悔贵族》、《我的创作经验》等是端木蕻良在桂林时期写的有关文学的论文。在那里,端木蕻良非常深入地分析了所谓“贵族”文学家们在自己作品里所表现的忏悔意识。从法国的卢梭开始到德国的歌德、俄国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最后又归结在中国的曹雪芹身上。他运用了相当的笔墨来分析曹雪芹的政治观,是否最终的目的是解剖自己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他在《论忏悔贵族》的一开始就样写到:“举凡在一个大苦闷的时代,闭着,闭着,到后来一定要来个大爆发。而得到大觉悟。”端木蕻良大概就是在那个大苦闷的时代里,闭着,闭着,他是否会“爆发”而达到“觉悟”呢?应该说这正是端木蕻良在他一段时期的文学作品里,不断想要表现的内涵。
40年代初期,随抗日战争日渐深入,当年那一批在30年代中期,由于抗战而南下所崛起的东北作家群几乎不复存在。他们多数汇融于革命文学的主流。有的直接上了延安,他们的创作风格发生了变化,追随的是新的形势,很少还有缠绵于乡情的。东北作家作为一个群体创作的现象已经告了一个段落。然而这位经历了生活的种种颠簸和磨难的端木蕻良,在这个大时代里,笔下流畅的竟是远离政治的篇章,和革命文学主流大不协调地关闭于迷恋“自我”的怀旧情结里。我们知道端木蕻良出生于乡绅大家庭,自童年时代起,幼小的端木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大家庭一步一步堕入破落。家庭是破落了,但遗留在端木身上的贵族气,始终左右着他。可以说,端木蕻良曾经还有意追求过这种贵族气,后又把自己当作是忏悔的贵族。在端木蕻良的忏悔的里面,早先是为他的家庭忏悔,为他父辈的贪婪和霸道而忏悔;后来又为他自己忏悔,为自己的轻率和不珍惜恋人而忏悔,也就是为他的“失落”而忏悔。
别人在为革命而创作,他在为过去而忏悔;别人在为国土的失落而追求革命,他在为个人情爱的失落而追求“自我”,这确实和当时的革命主流有些格格不入。也许因此,这些“格格不入”的作品,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常常落选于各类选集,很少重版。但是这些作品不仅反映了40年代的端木蕻良这一时期——他的创作中期——所经历的个人的痛苦、失落和忏悔,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痛苦、失落和忏悔。他们疲倦于革命,沉浸于“自我”,抛弃革命,也被革命所抛弃。而那些反映这一时期真实思想的作品,往往是不能被所谓“正统”的文学批评家们接受的,因此而造成了文学史上的空白。
然而这个“空白”之处,正是端木蕻良个人创作史上的又一个高峰,虽然这些作品再也没有他在1933年创作的《科尔沁旗草原》那么气魄、那么壮观,但其中的精细、深邃、优美、华丽,正是他艺术成就的又一发展。尤其是在他表现“自我”心路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体现了“现代小说”的“复调”特点。故事的叙述是双重的,复调的,常常是幻觉叙述和现实叙述两个声音交错变换地叙述着他的故事,牵引着读者的思索。
端木蕻良这一时期的创作的方式是多样的,题材是广泛的,他完全摆脱了政治的框架,时事的牵制。这是因为端木蕻良刚刚到达桂林的时候,受到了熊佛西的鼓励和启发。当时熊佛西正在桂林担任《文艺创作》的编辑,他私下对端木蕻良说:“你写什么,我就登什么。”于是端木蕻良便不再拘泥于抗日主题,放开写作,自由发挥。他把个体的、群体的,私人的、社会的,过去的、现在的,所有的悲观和绝望都混杂在一起,使他的作品里充满着挽歌式的悲怆。这挽歌在那个大时代的合唱中显得十分不合时宜,然而,端木蕻良已经完全沉浸于其中了。于是在桂林,在那间“鬼神”出没的小房子里,端木蕻良关紧了房门。那些失落的旧日、失落的情爱……就好像一面镜子立到了他的面前,审视着他的灵魂。
同时,夏志清还慧眼独具地发现,端木蕻良这一时期,除了投入在他的小说创作里之外,还“有意效法闻一多治学的精神,正在埋头研究中国古代神话”。其研究论文大概就包括了他在40年代末发表的研究《山海经》的三个部分——《最古的宝典》、《翌射十日的研究》、《图腾柱》。和写小说、剧本等一样,端木蕻良在撰写这些研究论文的时候也是相当投入的。他认为,“山海经的研究——大荒是最古的宝典,它是最古的纪录,翌射十日的研究和考证,图腾柱崇拜——史前期中国神话的发掘和复活。”在《最古的宝典》一文里,端木蕻良运用了大量的考古原理,介绍、解释了四大文明古国的发展历史。特别是当他在列举埃及、印度等古文化现象的同时,又与中国的古典文化相比,史料丰富,文笔豁达,为他的作品开辟了比较文化的新天地。另外,端木蕻良在他的《翌射十日的研究》一文当中,通过《山海经》里的《大荒经》来论证庄周、左丘明及屈原对“天上原来有十个太阳,同时出来,晒得禾苗焦枯……”的传说的误解,他认为他提出的是一个最好的证据,这个论据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没有人正确理解的。于是他一字一句地分析,从中又引出了有关甲骨文的研究,加上史料的考证,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翌射落的不是十日,他射落的乃是男系社会的政权。十日不过是男系社会的象征……”端木蕻良在此再次提出了自己对父系社会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