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堆堆成年累月的时间垃圾中,我翻出一捆尘封的信笺,最上面的一封端端正正写着我的名字,旁边还画着一个笑脸。
那天下午和同学看了电影《蝴蝶是自由的》后,就像突然打开了一条时空隧道,我记忆中的某一部分一定落在什么地方了,必须得弄明白才行,当找到一封实实在在的手写信,才感到了踏实。
她叫伊莲,念中学时曾一起在音乐学院学声乐,这门兴趣课收费不低,每周一次,为期半年。我至今看不懂五线谱,却从未忘记音乐学院周围一道道红色的砖墙,窄窄的马路很干净,开在街角的便利店有漫画、封面精美的星座小书出售。课要上一天,中午时和几个新朋友到处逛。已经是秋天,梧桐树叶一片片飘下来,我们四人边走边笑。那时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开心,没有必须考高分的压力,更不必担心老师告状,有时还会去看现场表演,舞台上鲜艳活力的男孩女孩们在卖力表演,窃喜着以为这就是未来会追逐的梦想。
伊莲不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有时我和她顺路回家,她会陪我走一段,后来才知道她其实不必绕这么大一圈。可是她说喜欢这样走路回家,什么也不想地一路走下去,那时总会因为很多小喜悦宁愿做傻事,走弯路。她比我大一岁,眼睛很大,却有些无神。和我聊起不着边际的未来头头是道,但不太说家里的事,父母对她管教很严格,参加声乐兴趣班是父母至今对她最大的让步。
半年的课程在接近农历新年时渐渐到了尾声,拍完集体照后的好几个星期我没在班上见过她,我猜想她也许生病了,她看起来有种羸弱的苍白。她的想法很前卫,我说我会在没意思的课上写小说,她问能不能给她看看。我现在已经忘了当时写了什么小说,只记得男主角的名字竟然和她喜欢的男孩是同名同姓,我们又惊奇又好笑,约定学期结束以后一定要保持联络。
收到她唯一的一封信之前,我和她只在电话上聊过几次,后来便失去了联络,直到两三年后意外看到她的笔迹,她介绍自己说是声乐课上认识的同学,还记得她吗?我一下子就记起来了,按着信上的号码给她打电话,她搬了家,生了场病,她曾有个双胞胎姐姐,意外去世了,她说她不能在电话上聊太久,我能听到有人在问她什么,之后电话便挂断了。
我给她寄过明信片,被退了回来。伊莲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神秘的一个,她好像有难言之隐,沉默忍受是唯一的办法。退回的明信片和她寄给我的信一直压在箱子的最底层,就像是一段不会再开启,也不会被遗忘的往事。
再见到伊莲时我刚念大学,她是国际部的留学生,焕然一新的面貌,在人群中微笑,以前苍白的脸色变成了小麦色,神采飞扬。我们看到彼此时都大吃一惊,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也担心对方早已经把自己忘掉了。
我冲她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她笑了起来:“嗨,真的是你?”紧接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之前悬着的心突然就那么安稳下来了。
“你也在这里念书?”
“不,我来同学这里玩,正想去乘车。”
“那我送你去车站吧。”
失去联络的几年,她的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说她的世界轰然倒塌,几天几夜被关在屋子里,几个月后她被送上飞机。先去了瑞典,但她无法适应北欧的冬天,在地中海附近的欧洲小国住了些时间,最后飞去美国定居,在那里继续完成学业。
她没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没问,她是个神秘的女孩,保守秘密是她的气质,那件翻天覆地的事她形容为“很难受,太难受了”。
等车的时候我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说:“我的住址没变,现在有手机了。”那时互联网才刚开始兴起。
“我和几个朋友另外租了地方,你有空来玩吧。”
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我和她的生活天差地别,我想这不过是她的客套话,笑着应承下来。
几天后她给我打了电话,请我去她的新宿舍看看,她和朋友都搬了进去,所有东西终于收拾完毕,得好好聚一聚,她在这里也没几个认识的人。
她的语气冷静又落寞,我说:“好啊,周五我没课,去找你。”
伊莲的新住处离学校不近,更靠近郊区,我差点转错了车,下了车发觉周围都是一幢幢别墅的住宅区,连逮个路人问路也不容易,这会儿打手机跟伊莲说我迷路了很丢人,何况她也不见得知道我在哪儿。于是,我自己开始在周围凭直觉胡乱转悠着,希望自己有个好运气。
她打来电话时,我正跟一个满脸狐疑口气很坏的门卫讲话,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问:“你找谁?你认识人家吗?”
“你把电话给那个门卫,我跟他说。”伊莲在电话里说。
门卫不情愿地拿过电话:“噢,是你们这边啊,知道了。”通话之后门卫脸色好了一些,放我进去了。
我往里面走了几步,发现穿过一排喷水池后面的别墅大门前站着一个人,伊莲使劲冲我挥手:“差点以为你迷路啦。”
这是她的新住处,大得惊人,细花纹的白色瓷砖,大理石柱子,楼上的阳台还能搭个帐篷。我在心里暗叹他们这群人的奢侈。
楼上还有两层,她打了个内线电话,没几分钟人都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简直像联合国部队来了。托马斯和考德是伊莲在美国的同学,向薇薇讲一口台湾国语,罗西尼是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混血,还有中泰混血的温妮以及北欧金发帅哥艾瑞克。别墅一共有六个卧室,那么一定有一个人睡卫生间,听完伊莲的介绍我就是这么想的。
“今天我们会做道很特别的浓汤,为过完感恩节后回家的同学准备的,现在把你们准备的材料都拿出来吧。”托马斯和考德非常兴奋地说着英语,我的英文不太好,理解起来还真是有点费劲儿。
有两个人跑去拆盒子,也有去冰箱寻宝的,之后又来了几个朋友,在场的除了伊莲之外我哪个也不认识,幸好从电影中知道美国人办聚会习惯带酒,所以我临时带了瓶酒过来,还不算失礼。
“我一直生活在美国南方,看过《情归阿拉巴马》吗?就是那儿,南方人很喜欢喝秋葵汤,要用到很多材料,我们网购了一部分,本来想做最简易的,可是艾瑞克和考德明年不再回来了,所以我打算还是做个拿手的。今天,我们就做一道鲜虾螃蟹秋葵浓汤。”
月桂树叶、鸟眼花纹胡椒、树叶粉等都是国际快递,南方菜系中必不可少的就是树叶粉,在阿拉巴马州莫比尔市周围的树林里,采草药的年长者会到处去兜售。树叶粉是将干燥的茶树树叶放入石臼捶打,发筛过滤后装瓶,煮南方菜若没有树叶粉就只能放弃。
厨房的桌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材料,五花八门,基本上在场的雄性动物在放满一桌后,很快就溜出了厨房,剩下伊莲和我,以及另外几个女孩面面相觑。
煮秋葵汤必须用大汤锅,锅里放入一束切碎的芹菜、几颗拍碎的百味胡椒果实、压碎的胡椒粒、大蒜,以及月桂树叶和少许肉豆蔻等,仅仅是看着这些材料,就足以让人头晕脑胀了。不过伊莲动作很娴熟,切柠檬取皮,红辣椒去籽切碎,加水,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剩下的女生都听她指挥,七手八脚地将食材准备好。大汤锅是伊莲和向薇薇逛了很多超市才买到的,足够供十几人吃的分儿。向薇薇烧了热水,煮沸后加了一些全虾,水再次煮开后她将全虾捞出,去壳和泥肠。
伊莲将十几只个头差不多的螃蟹浸在冷水里,放入沸腾的汤汁中煮了十分钟,蟹壳此时已经变红。
女孩们聚在一起自然不要妄想会有安静的时候,相熟的朋友各自问候彼此近况,偶尔调笑打骂,气氛很活跃。伊莲虽然担当了大厨的重任,可还是一边煮螃蟹,一边和大家聊天,厨房里一片热闹。
大厅里坐着的男吃货们轮流跑来看,一脸关切地问:“需要帮忙吗?”事实上他们当然没有进厨房的念头,不过是打探消息,看看什么时候能够一饱口福。
正在刷长柄炖锅的温妮咧嘴笑道:“亲爱的,帮我个忙。”
“嗯?”考德睁大了眼睛,双手揣进兜里,一副准备拔腿就跑的模样。
“别把口水流在地板上了!”温妮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考德深蓝色的眼睛特别亮,向薇薇在我耳边嘀咕道:“他们是一对。”原来如此!
伊莲在长柄炖锅里放入了融化的猪油和面粉各两大匙,混合成油面糊,还有浓缩的西红柿酱,和几滴塔巴斯科墨西哥辣椒酱(Tabasco sauce),这种辣椒酱的产地位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艾弗里岛,是托马斯好几个星期前到处托人带过来的,为了家乡美食的纯粹原味他可以做很多事。所有这些材料混合均匀后倒入一个汤锅,加入过滤的汤汁。秋葵切二分之一,加入汤锅,小火炖一个小时,鸡肉变软再加盐调味。
浓汤的香味一阵阵飘出厨房,男孩们瞪大了眼睛站在外面看,厨房里我们几人手忙脚乱地分工合作,伊莲在南部念书时学会的这道菜,温妮和向薇薇是头一回参与,我是头一回知道还有这样繁复工序的烹饪,好几次拿着刀都不知如何下手。
香辣的诱惑,要一直忍住口水,伊莲看着我笑:“每次做秋葵浓汤,感觉就像冬天站在窗口等门铃响,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却很温暖。”
男孩们乖乖地在餐桌上摆好了餐具,开动前的十分钟,虾子、蟹肉、蟹螯放入汤锅,前五分钟时用一杯高汤调匀一大匙茶树粉。汤锅熄火后,将调好的茶树粉和高汤慢慢拌入,餐桌上有热腾腾的米饭和等着涂上热奶油的法式面包,向薇薇忙里偷闲做好了一大碗水果沙拉,十几个人迫不及待围上了餐桌。
每个人都盛了满满一碗秋葵浓汤,我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全虾的鲜味、蟹肉的软嫩以及秋葵的脆爽清香在舌间蔓延开来。凉凉的肠胃被汤水慢慢温暖,从心底生出一丝丝暖意。
艾瑞克是伊莲在瑞典时认识的,他比伊莲早来中国半年,是个专业摄影师,四处寻找题材,去过甘肃、敦煌、西藏、河西走廊等等古老的地方,他会说一口音调不太标准的中文,有个从小学就认识的女朋友,金发碧眼大长腿的美女,他说他不回家一趟,他女朋友就要跟别人走了。
温妮和考德温柔地注视着彼此,一对马上要分开的恋人。
喝完了桌上的酒,一罐罐啤酒从冰箱里拿出,要是有个火炉在客厅里,简直像在过圣诞节了。
伊莲安静地看着每一个人,眼神装着空空的喜悦,像是要哭的人鼓励自己笑出来。我问她:“你也要回去了吗?”
她点点头,眼眶红了。
天下的筵席总是要散的,秋葵汤的浓烈和香辣也许不仅仅留住了味觉的记忆,更让人们的心里有了如许怀念,因为有了想念,有了希望,便有了未知的期待。
“从念书的第一天起,我就总是在认识新朋友,我去找在线校友录看,看他们热络地聊天搭话,还看到他的消息,他有个很可爱的女朋友,他们一起参加同学聚会。”伊莲说的是当时很热门的线上同学录,至今还在,现在大约不会有人再想到去看了。
“他有一点像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不单单是名字一样,那时我没有告诉你,甚至以为你认识他。”伊莲笑着说。
“女生都喜欢阳光又有点坏的男生啊。”
“我经常会缺席上课,班里有些不好听的话。他是体育委员,可能他知道些什么,上体育课时他对我很有耐心,体育考试会帮我过关。你能想象十三四岁的男生有耐心又会为别人考虑吗?”
当然不能,我默默地想。
“有时放学我还能在路上看见他,他是骑着单车匆匆而过的少年,每个女生都在回头看他。能看见他的背影我就开心,想到还和他一个班就觉得运气真好。我不仅仅只是个在走廊上偶尔遇见的隔壁女生,是每天都会见面的同班同学,他知道我。”
“后来呢?”
“我搬走啦。”客厅的电视在播碟片,一部很旧的电影,画面不甚清晰。“我每次看这部电影都会想到他,想着简单充满期待的每一天。”
原版碟上的名字是Butterflies Are Free,完美母亲处处为眼盲的儿子考虑,而渴望自由的儿子搬进了旧公寓,邻居是个迷糊的漂亮女邻居。
伊莲专注地看着画面,不再说她的故事,然而我知道,她的故事,这只是冰山一角。
那天,她送我去车站时说:“有空常来,这个集体宿舍有很多好吃的。”我们还和从前一样边走边聊,走多久都不觉得累。
多年后,重看这部1972年的电影,我脑海中不断闪着一句台词:“蝴蝶是自由的,我们也是。”
我们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