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诱惑有多大?”
“取决于某些人出现的时机是否恰如其分。”
那女孩出现时,小楼将端着的咖啡杯搁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瞥了我和路柔一眼,原本和我们闲聊的助手陈介回到了柜台后。
女孩笑着说自己也想开间小店,店里专卖亲手制作的烘焙糕点。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间小店铺,贩售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藏,有些人开在巷子里,有些人开在内心深处。
小楼在一处角落装了块“窃窃私语”栏,不时有顾客会留下文字贴在上面。隔壁美甲店的老板娘要将店铺转手,先来问小楼有没有兴趣,她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那女孩在要了杯玫瑰露后,翻着手机在贴纸上写了又涂。陈介出去送外卖了,小楼在柜台后翻着账簿。路柔忽然轻声轻气地说:“她每隔一段时间就来这儿写纸条。”
“写给陈介?”我笑着说。
她白了我一眼,跑出去打电话了。
女孩走后,我十分好奇去看了眼,笔迹未干: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后悔,你才是我爱着的人。落款是“爱”,这是怎样的一种告白呢?
八卦是种美德,连刚送完外卖回来的陈介也跑来看,在一旁说:“上次我听到她在电话里跟人说:‘我不是没给过他时间,只是都已经要订婚了,他现在想重新开始,已经太迟了。’”
晚上睡觉前,我不禁又想起那女孩留下的贴纸,假如还爱着对方,她应该很难无动于衷吧?
前男友都是浑蛋,前女友都是好女孩,这句话很实在,可如果前任幡然醒悟地回头了,有几个女孩真舍得拒绝?又有几个男人会重新接受?
路柔忽然发了条信息过来:我们现在,还能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我回复她:假如,有人在尴尬的时刻出现。
刚毕业时,每天都过得很焦躁,一边是前途茫茫,一边咬牙不甘落后,要不了多久总有人在某个行业混得风生水起,对于同学聚会,混得很好或不好的同学兴趣不大,只有过得普通又美满的同学积极又准时。
路柔那会儿想着出国,每次闹情绪她就会翻花样。晚上九点多,我刚加完班和她吃路边摊,她很有格调地说:“我不怕别的,只担心在最美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身边。”
我和路柔不算同学,最多算校友,兴趣班上认识的,念书时过得浑浑噩噩就找些事来打发,当时感觉画画班比较省力,现在唯一记得的画面就是提着画具箱跑来跑去找教室,每回都记不清到底又换去哪儿了。
认识她之前我听说过她的一些故事,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友,曾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每天一起放学回家。按照当时的情况,会被班主任、家长牢牢盯上,上了大学两人才开始偷偷约会,经历了所有恋人的酸甜苦辣,热恋、争执、大吵、分离,也会兴高采烈地和朋友们去旅行。在露营地的晚上,她目睹了男友与女孩子亲密又暧昧,他的周围总有几个女孩围绕。她从歇斯底里到痛彻心扉,感情像漂亮的水晶球,总有轰然粉碎的一天。
聪明又会说话的男友身边不乏女生爱慕者,这是他们之间的导火线。路柔是赌气,不甘心就这么结束,我说:“你不甘心还没爱够就结束了,你生气是因为终于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却一切都变了。”
学校的舞会上,女生们都穿戴漂亮,和男生一起去参加,我和路柔龇牙咧嘴地化了邋遢妆,其实是大烟熏妆,她站在窗口忽然呆呆地出神,舞会礼服还未拆封。
“他是怎么打动你的?”我问。
“有天我去楼下食堂打饭,他正往楼上走,跟我说食堂没饭了,我不信,他就笑嘻嘻地上来说剪刀石头布定输赢。我不想搭理他,他说他只会出剪刀,赢了他就告诉我一个很好吃的饭馆。”
“你赢了?”
她点头,脸上有暖暖的笑意:“他出的根本不是剪刀,是瓦肯人的手势,你看过《星际迷航》吧?就是那种手势,而且他姓‘爱’,我就干脆叫他‘爱德华’。”
“就是那个……爱?”
“嗯。”
爱德华本名是爱卡维,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路柔给我看了照片我才想起学校里有这么个人物。他确实是某种程度上的人物,从他最初写给路柔的情书就能看出。
“他连写情书都很随意,说意境到了就行,不要过于拘泥于形势。”路柔说。
那些情书路柔大约至今仍然保存着,花花绿绿的纸,不知从哪儿随手撕下来的,我没看过内容。有次说起从前没有网络的时代,大家还都写信偶尔打电话联系,现在花样百出却什么都留不住。路柔脱口而出:“我都留着,一张纸片都没扔过。”
只出剪刀的爱德华,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吵架时他吵不过她,把她堵在墙角接吻,两人都是初吻,路柔跳着脚地嚷嚷:“我以后才不会嫁给你,你不讲道理,还欺负我!”
爱德华也不甘示弱:“多跟你说几句话,我耳朵都聋了!”一点也不浪漫的初吻,两张气呼呼的脸。
计划要出去旅游时,偏偏都睡过了头,一路上相互指责,路柔使出杀手锏:“要不是你睡得像猪,要我拼命打电话催你,至于这样吗?”
他回道:“要不是你喝得死醉像只猪,还要送你,我会这样累吗?”
夜晚的海滩游泳,爱德华假装脚抽筋,路柔急得赶紧游过去抓牢他,他说:“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不用难过的,做人做鬼,我都不会离开你。”
路柔立刻听出了蹊跷:“你要是做鬼了还是离我远远的吧,不要缠着我。”
发生在别的恋人身上浪漫的事,到他们这里最后都会变得又吵又跳,性格上的磨合没有因为时间而变得默契,反而彼此渐渐疏离。
路柔有段时间非常颓废,从一个酒吧喝到另一个,我猜想她心里依然顾念着那个他,工作的繁忙仅仅是在某种程度上迫使她转移注意力,有次见她脸上还留着前一晚宿醉的疲倦,我忍不住问她:“你非得这么堕落吗?”
“你没有不开心的时候吗?”她反问我。
“有的,只是我不想因为别人惩罚自己,尤其是这个惩罚毫无意义的时候。”
我在餐桌上翻着一本做咖喱的书,一直惦记着泰式菜中颜色艳丽的咖喱风味,青、黄、红三种咖喱中,青咖喱最辣,我一边吃一边流眼泪,还拍照给路柔看,她点评道:“初看像刚被男人甩,仔细看是心疼钱。”
印度咖喱也不错,在马来西亚时尝过地道的印度菜,有咖喱虾、咖喱羊羔肉、洋葱咖喱、红咖喱巴蒂、库马、马德拉斯,库马是印度菜中比较普通而不辣的咖喱,淡黄色,由腰果制成;马德拉斯是辣味中等的咖喱;巴蒂是由圆底锅烹饪出的辛辣菜肴。当时我还惦记着各种海鲜美味,咖喱只是浅尝,后来每每留恋味觉的记忆,很是怀念。
路柔曾在泰国待过一个月,用她的话说吃咖喱吃到味觉失灵,甚至回家后很长时间还吃不惯口味清淡的食物。
听见我说做个什么咖喱吃,路柔便开始在柜子里找东西:“我有个菜谱,据说是美国南方低地风味的咖喱,实验了几回,好像还差点儿火候。”
谁知道她为什么心血来潮,没听说她去过美国。
没胃口时我就想吃口味重的,心情不好时不合适做菜,勉强做出来也不好吃,连带美食也染上了情绪,容易变味。
“每一道美食的口味跟烹饪者的心情都大有关系,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心情下做出来,口味差很多。以前,我想开间火锅店,口味由顾客自己掌握,但这样味觉就失灵了,我在泰国时就这样,当味觉渐渐恢复后会想尝试更刺激的。”
“刺激的东西容易上瘾,不是吗?”
我看到一张皱巴巴的贴纸上写着:咖喱酱烤碎肉。路柔切了一只中等大小的洋葱,我在煎锅里热了一大匙奶油,之后将切碎的洋葱放入,翻炒至变软透明,接着拌入一大匙咖喱粉,用小火煮两分钟。餐桌上有六个模子,每个都涂上了一层奶油,我捧着大碗拌了好一会儿的肉糊,将其均匀地分装在模子内。
“这道菜直接吃也行啊?”我问。
“与米饭和印度酸味酱一起上桌。”
“你真的可以开餐馆了。”
“就做这一道菜吗?”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每个人都有成为美食大师的潜力,区别在于有的人可以替顾客烹饪美食,有的人只有替自己心爱的人烹饪美食才会发挥惊人。路柔平时连厨房也很少进,可这道菜我尝出了美食的温柔忧伤,浓郁的咖喱味和牛肉的细嫩,经过时间的烘烤,每一口咬下去都会使人想起爱情的灼烈和心伤。
路柔去取酸辣酱时,我看到她手机屏幕上一闪,一条消息:我就知道你是我生命中的爱人,可出于自尊心,我没有对你说。
桌上那张皱巴巴的菜谱背后字迹模糊地写着: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却很少,大多时候只是两个在同一空间里生活的个体。想起你的时候,掺杂着很多人的声音,或许那个时候担心你把我整个占据。分开后,我们依然会把各自的日子过好,寡淡无味用力往下吞,尽量不去想从前浓烈辛辣的我们。
“想要改变,永远都来得及,谁也不知道明天的诱惑有多大。”我说。
“我每天把自己拾掇干净漂亮,等着未知的诱惑,其实我已经没有勇气了,那时都用完了。”
我没问路柔发生了什么,许多人分手说不清原因,可能当时只是认为不那么合适,也不该太着急,尤其那么年轻。
等一个人等了多年,等成了习惯,以为爱情就是不能相守的遗憾,本以为邂逅一场盛世繁华,结果只是一场冰冷海啸,吞没了再去爱一个人的勇气。
我尝了口蘸了印度酸辣酱的咖喱酱烤碎肉,就像尝到了生活的丰腴和多变。
陈介在柜台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疑惑地看看他,他冲着贴纸栏很快点了下巴,我看到一个眼熟的字迹:我知道爱一个人不能这么用力,可如果终其一生都不能这么彻底地爱一个人,我好遗憾啊,没有你,我也会慢慢好起来,可好起来以后那会是一生的看破,我宁愿在爱你时憔悴,也不要故作淡然的超脱。致爱卡维。
路柔大约早就知道,从那女孩一踏进店铺起,贴纸栏上的留言是女孩看到了他们的书信,时隔多年,爱卡维的情书依然触目惊心,仿佛仍然有效似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后悔,你才是我爱着的人。
陈介听到的手机对话其实是故意说给路柔听的,为了让路柔看清各自的状况,无论多么不舍他们就是不合适。就在女孩将与爱卡维订婚时,他却想跟路柔重新开始了,走投无路的女孩找到这里,在贴纸栏上留下了陈介示意我看的那条,她请求路柔给她让一让位。
路柔和爱卡维分手多年,有各自精彩的生活,只知道在一起久的人会分开,很难听到分开很久的人还能破镜重圆。
“我曾和那女孩一样,真的,不顾一切还是要爱他,明知道会失去他,还是想这么做。”路柔静静地望着一处角落,那块贴纸栏,“我不是没给过他时间,他都已经要订婚了,再和他重新开始,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我装作在琢磨新添的咖啡机,路柔转过头不让泛红的眼眶被人看见,我说:“你一直爱喝热巧克力,居然点了咖啡。”
“我现在也喝。”她低声说。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从门外走进,他选了对街的座位,陈介上前去招呼。我望了一眼,这人从前惹事的眼神收敛了许多,他回头对路柔遥遥致意,几米的距离,似隔断了前缘旧事。
陈介在柜台后悄声对路柔说:“他跟你一样喜欢喝热巧克力,一个人点了两份。”
爱卡维看了一眼端上的两杯热巧克力,静静看向有她的方向。
原来爱情,不是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也不是执子之手的心花怒放,而是相望的两个人,竟是那么的忧伤和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