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戴着口罩,房间里满是消**水的味道。外面的天气特别好,风和日丽,只是鲜有行人。
“唉,原来还计划着今天整人呢!”万紫咳嗽了两声说:“没想到今年的愚人节会是这么个样子。”她的烧已经退了,只是咳嗽还不好。
电视上正在播放历史课,我们市重点中学的老师正在认真地讲解高考答题规范。万阿姨又开始给房间消毒,一面把两只体温计递给我和万紫。
“小心别打了,”万阿姨嘱咐我们:“二十块钱一只都没地方买去。”
我们一边量着体温一边听电视课,万阿姨看我们很严,决不允许调台。不过所谓人不见天见,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这届高三生集体的怨念生了效,到了下午三点半,电视台停电了,电视课也就上不成,自然也没有电视节目好看,我和万紫就胡乱地翻着杂志听歌。
到了晚上,我们这一片居然也停了电,据说是附近有高压线坏了,正在抢修。于是我们有了正当的理由不用学习,吃完晚饭闲扯一回,然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不顾万阿姨的反对,坚决去外面晨练。万紫尚未痊愈,只能被禁足。我慢跑了两圈,又去街心公园溜了一圈。人果然不多,而且都带着口罩。回去的时候经过小东北炒货摊,老板娘怀里抱着孩子——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手里抓着一只红色的拨浪鼓,嫩白的小胳膊上带着银手镯。大人孩子都带着口罩,老板娘看见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她是在笑,因为眼角堆了很多皱纹。
万阿姨说她今天要去店里,尽管不营业也要隔三差五去看看水电,免得发生事故。我还没到小区,就见她匆匆出去了。我摸了摸肚子,觉得有点儿饿了,赶紧回去吃早饭。
刚打开门,就见万紫坐在地上哭得哽咽难言,好像被人扯去了心肝一样。我吓一大跳,赶紧冲过去抱住她。
万紫大放悲声,缓了好几口气才哭诉一句:“哥哥死了。”紧接着又痛哭起来。她怀里抱着哥哥的海报,已经被眼泪打湿了一大片。
昨晚停电,让万紫没能够在第一时间知悉哥哥的死讯,今早趁万阿姨外出,万紫准备打开电视机偷看娱乐节目,却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这个。其实万紫想不看到都难,因为整版节目都在报道这件事。
哥哥是她的偶像,多少年来一直未变。这件事无异于晴天炸雷,万紫顿时崩溃,难过得柔肠寸断。正好万阿姨不在家,给了她大放悲声的合适环境。于是早饭在桌子上冷掉也没人动,非典带来的恐慌和哥哥去世带来的悲伤混合成了那年的四月天。多少年后再去回忆,依旧不能忘怀。
第二天上午,李惜时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万阿姨家门前,我见他身上穿着白色消毒外衣,戴着二十层纱布的口罩,手套帽子样样齐全,还以为他是从医疗前线撤回来的。
“没办法,我要是不穿成这样,我妈绝对不准我出门。”李惜时无奈地解释:“这不是非常时期么。”说着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手。
“怎么不在家学习啊?”万阿姨一面给他倒水一面说:“成绩好也不能太放松,都是让非典闹的,耽误了多少时间啊!”
“没事儿,全国都这样,”李惜时不以为意:“我们停课,别的地方也停课,还不是一回事。”说着递给万紫一捆东西,万紫接过来一看,立刻就哭了。
李惜时送来的是哥哥历年的唱片和电影影碟,很多还没开封,显然是新买的。万紫感动之余愈加悲痛,万阿姨见了也舍不得说她,任由万紫把碟片放进DVD里,而不是去看数学讲解。
看着万紫怀里抱着纸巾盒子,双眼死死盯着屏幕,一副全然忘我的状态,李惜时转而和我闲扯。
“你要不要口罩?”李惜时说着拿出一沓包装规整的口罩来问我。
“干吗?”我警惕地看着他:“你不是在发国难财吧?倒卖口罩,你身上是不是还有手套、体温计还有板蓝根什么的?”
“你说什么?”李惜时拧着眉毛说:“我还真有这些东西。”说着一股脑掏出来放在桌上:“不过可不是倒卖,是免费发放。”
“我们有,你还是拿回去吧!”我表示敬谢不敏。
李惜时不理我,拿了个口罩套在奶豆脸上,奶豆如何肯就范?两只前爪一通乱抓,我实在看不过去,就把奶豆夺了过来。
“你爸妈还上班?”万阿姨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李惜时随口问他。
“我妈在家,我爸还是照常上班。”李惜时边啃苹果边说:“我爸说了,非典就是感冒,身体好的人根本就不用怕。”
“可不能那么说,”万阿姨一脸严肃:“感冒哪有这么厉害的?还是小心些好。你啊,别乱跑了,别到人多的地方去。耐着性子忍一段时间,等这场病过去了再出来野。”
“没事儿,”李惜时依旧满不在乎,就像他对待学习一样:“也就是一阵儿,过去了就好了。等到气温升高之后,就过去了。”
“这种态度可要不得,”万阿姨苦口婆心地劝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有个病啊灾啊,你爸妈不是要急死疼死吗?好孩子,可不能太不当回事儿。你们这些孩子,哪里知道父母的心情?再几个月就都上大学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李惜时应付着点了点头,回身来抢奶豆,被挠了一爪子才呲牙咧嘴地收回手,跑一边跟万紫看《倩女幽魂》去了。
于是放非典假的这段时间,我和万紫都是伴着哥哥的歌声和电影度过的。李惜时隔三差五就来,每次都会待上半天,基本上不多嘴多舌,自带着学习资料,学一会儿玩儿一会儿。一般都会饶一顿饭才去,万阿姨总是在做饭之前问他想吃什么。
“你倒像是我妈的儿子,”万紫偶尔从悲伤里走出来,对着跟万阿姨聊天的李惜时说。
“我属于人见人爱型,”李惜时恬不知耻地说:“没办法,有时候人缘好是天生的。”
我在旁边装作没听见,斗嘴这种小儿科的事情,我这个成年人要有意识地避免。
“你说是不是,莫笃?”李惜时把脸凑过来问我。
“你确定要我说实话?”我瞥他一眼语气不善地说:“莫非你有健忘症?”
啊,果然我还是不够成熟。
万阿姨每天都紧盯着新闻,各地新增的非典病例和死亡病例都让她为之悬心,对我和万紫的看管越加严格。
这样半禁闭的日子终于在五月八号那天宣告结束,全市中小学统一恢复上课,距离我们高考,堪堪只剩一月光景。
不知是因为高考真的已经近在咫尺还是非典带给人们的恐慌终于过去,再次开学,各科老师都有些放缓了步调,还会跟我们说诸如“都到这时候了,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类似嘱咐绝症晚期病人的话。
万阿姨的小吃店也开始恢复营业,只是那个河南小店员已经回了老家,又回到她和孙阿姨两个人忙碌的日子。我和万紫商量好,等到我们上大学就不准万阿姨再这么累了。自己赚生活费,尽量不要她的钱。
再乏味和疲惫的生活,只要它持续得够久,都会在临近尾声的时候让人心生不舍。在上课的间隙里,我常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明白自己的高中生活怎么这么快就要结束,三年的时间只剩下了不到一个月,那些过往的日子就像是穿堂而过的风,从不曾停留也无从去追溯。
在这怅惘的情愫中,日子依旧一天天过去,班级后面的黑板上每天都会在高考倒计时那一栏填上新的数字,这些数字像是一把剪刀,剪着剪着,我们的高中生活就只剩下了那么少得可怜的几天。
也许每个人都被别离前的情绪左右着,同学关系变得格外融洽,说笑打闹的时候都带着依依不舍的感觉,哪怕是平时关系很僵的,彼此也不再横眉立目,毕竟一起走过了三年。
这段时间万阿姨常常抱怨自己前段时间待懒了,身上总是乏得厉害,还说人就是犯贱,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一面捶着肩膀一面给我和万紫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劝她歇歇,只是不肯。
对于高考,万阿姨比我和万紫还要紧张,简直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不过大多数家长好像都是这样,我叔叔就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一件事情要反复叮嘱好几遍,弄得我一听电话铃耳朵就抽筋。
老师们也是翻来覆去地强调各个细节,好像我们是智障儿童,每天不强调几遍就会忘了回家的路一样。
可是真到了高考前几天,大人们又集体安静了,反复说着“放松,放松”,又是什么“就像平常一样,不要太在意”,“高考也不过就是一场考试,没什么大不了”,弄得我们有些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