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原本显得有些陈旧的窗框又被染上了新色,岁月留下的木质纹理依旧清晰可见,即便技艺再高超的工匠也难以将其刷染得如此不着痕迹,这是大自然神奇的画笔。
‘新色’一词或许用的并不是很恰当,因为颜色依旧是那种低暗的朱红,但附于其上的那一层光辉让人迷了眼,焕发着某种新的气息。
屋顶上有乌鸦在聒噪,没有宛转悠扬,没有余音绕梁,只是无法逃避的刺耳,一声又一声,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用沙哑的嗓子和最后的力气在诉说着生平的故事。
李千落侧着身子躺在窄窄的窗口里,单膝屈起,一条腿吊在窗外,在夕阳的余晖中微眯起眼,像极一只偷吃之后打着盹儿的老猫,慵懒而优雅。
这种情况下,时间更适合被称之为时光,带着美好的气息,让人神往或让人回忆。
时光在流逝,余晖渐冷。
整个过程里,李千落一直都没动,一是不想动,再者就是窗口已旧,稍有动静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扰人心神。
李千落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了,这里藏有他所有童年的记忆。几乎在每一处角落,他都能在记忆中找到与之相应的场景。
这里是白云书院的书阁,是他学习与成长的地方。
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陪着他一起看日落。
李千落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行礼,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带着几分倦意说道:“以前我最喜欢做两件事,一是看师父在小房间里写字,二就是坐在窗口里看日落了。我有时候就想,干脆把您那间小阁子给拆了,这样我就可以一边感受着日落,一边看您写字了。”
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做一个聆听者。
李千落自顾自的说道:“其实除了美感之外,这两者还是有很大不同的。看师父写字,会忘我,而看日落,我能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我的存在。因为圆圆的红日好像一张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大饼,那些余晖就像是大饼刚下锅时溅起的油花,真香,真饿。”
先生好笑的摇摇头,问道:“累吗?”
李千落深吸一口气:“好累。”
先生拍拍他的肩头,温声说道:“累是好事,懂得累了,说明你正在成长。磨难是人类的最高学府,趁着年轻,多经历一些总是好的。”
李千落回过头看着先生:“师父,西剑的剑意我已经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杀人先杀己。”
“说说看。”
“要练成这无情的剑,便要亲手将心中的情思斩断,无异于杀己。这剑,杀的是敌人,亦是自己。”
李千落眼角轻跳,藏不住那一抹哀恸,似是询问,又似自问:“这种无情的剑真的值得去练吗?”
先生依旧是那么的风轻云淡,说道:“我的看法是,杀己只需要杀一次就够了,而杀人可以杀很多次。但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只负责教你,事实上我也不会这剑。”
李千落惊异难掩:“怎么可能!师父若是不会,又如何能够教我?”
“我只一阵风,携着这颗种子沿途播下,但并不代表这颗种子就是我孕育的。”
先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肯定了先前的说法,又耐人寻味的说道:“况且,我若是学了这剑,我自己的剑又该置于何处?”
他看着抿嘴不言的李千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叹气:“就是这无情剑的主人也没有答案,你在这自怨自艾个什么劲儿。只是他比你幸运,因为自他练剑之初,便是寂寞的。寂寞最是无情。而你,却是个多情的种子。”
李千落问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先生看向远方,似在回忆着什么,罕见的显出一丝迷离,许久之后才说道:“后来,他似乎不那么寂寞了,因为生了情,他的剑变慢了。”
不寂寞了,因为生了情。
因为生了情,他的剑变慢了。
三句平淡的陈述却给出了某种因果,承上启下,李千落是这样理解的。
“现在,执剑之人是你,该如何选择也由你而定。”先生看出了李千落的迷茫,恰到好处的点醒道:“我的弟子,何须借鉴他人。”
李千落扶着窗框的手沿窗子边缘轻抚而过,眉间有毅色,问道:“师父,都说破茧成蝶,茧难破,该如何?”
先生背手肃容说道:“想清楚,你到底是想活下去,还是想变强。”
顿了顿,他转过身,背对李千落:“你现在的根源问题就在于积累太厚,却得不到发泄。你的经脉与血肉相连,整个身体就像是一个密闭的铁桶,无法与外界相通,积压过多或是强行冲击都会导致身体崩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在铁桶的壁面上开辟缝隙,使其厚积薄发。且不说在细微的经脉上切割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即便你能承受住完成了这一步,之后的厚积薄发才是重中之重,这里面的度难以掌控,必须要你自己去把握,一旦稍有偏差,最好的结果也是经脉尽毁。你只有一次机会,这一次失败了,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
“是懦弱的活下去,”
“还是作为一个强者死去。”
掷地有声的话语给出了尖锐的选择。
李千落望着这个他多年前就一直在仰望的背影,从窗子上起身落地,陈旧的窗框响起‘吱呀’一声,却被他坚定的宣告所掩盖:“我想要变强,我想要变得更强!”
“就算会死,我也要亲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先生回身,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与他同高的小子,朗声大笑:“你这句话我等了十年。”
“破壁,你需要一把剑。这把剑,我给你。”
话音刚落,先生眼中似有剑光浮动,下一瞬,万剑齐发。
……
红日已经有大半淹没于地平线之下,却依旧伟大的令人震撼。在这幅宏伟的背景之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不断移动,那是一匹马,马上有位少年,少年在奔驰,奔驰着去做一只破茧的蝶。
李千落没有继续问那个故事里那个人的结局,先生也没有告诉他,那个人的剑变慢之后,于一场旷世之争中成就了剑神之名,胜了那个人生平最为敬重的一个敌手。
先生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因为他从来不认为剑慢了还能取胜。
但这个故事的结局确有其可取之处。
剑本无情,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
情生剑慢的这那个人似乎离至高无上的剑道越来越远了,但若是有局外之人慧眼观之,就会发觉实际上这个人已经离剑道越来越近了。
没有人生来无情,欲练无情剑,须入有情局。
行百里者半九十。那个人已经行了九十里,离那至高的剑道也不过一步之遥罢了,若是有勇气继续跨出那一步,一步便可登天。
无情不是断绝一切情感,而是驾驭一切情感。
很巧的是,先生现在就是一个看透了这把无情剑的局外之人。
更巧的是,先生现在是执起无情剑的人的师父。
……
白云书院书阁前,儒雅依旧的先生仔细地将书阁大门锁上,这扇门旧虽旧矣,古朴的底蕴却不减分毫,一如门前的先生。和同位一体的旧窗子一样,木质大门也发出了不堪折腾的吱呀声响,只是较之窗子,吱呀声显得更为低沉,也更为沙哑。
门上的锁是颇有年代的铜锁,精致的雕花工艺被岁月侵蚀,钥匙轻启,锁孔里洒落些许铜锈。
先生将手指上沾染的铜锈抹去,抖抖长衫上的灰尘,儒雅依旧,却更像是一位传道授业多年的教书匠了。
走到学生上课的讲堂,看着那些空荡荡的座位,眼前浮现某个幼童的身影,傻愣愣的脸上还挂着鼻涕,看书却极为认真。他悄然一笑。
穿过前院那一片紫竹林,遇上了一位书院的教习。
教习似乎对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见先生大感意外:“院长,您要出去?”
先生点点头:“是啊,想去看看一位老朋友。”
教习迟疑的说道:“院长,您常年深居简出,怎么这会儿突然想起要去访友了呢?”
“想到了,就去,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说出个因为所以来?”
先生略微有些不悦:“你平常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教习没有丝毫恼意,恭敬地答道:“院长教训的是。”
继而又询问着:“天色已晚,需要我派人去准备吗?”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一个人去还方便一些。”
先生摆摆手,突然想起某事,说道:“对了,祖教习,有空就把王教习、朱教习和宋教习他们叫来聚一聚吧。我身为院长,可是这么多年来几乎没管过书院的琐事,你们倒是忙里忙外的,我就趁这个机会请你们聚一聚,权当感谢。”
教习态度愈发恭敬,不带一丝做作的对先生作揖:“院长言重了,问天和诸位都是自愿的。”
先生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都是因为我才会屈尊于此。既然我当初没赶你们走,现在自然也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去。我们就喝喝茶,聊聊天,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流行这个吗?这叫什么来着,谈谈人生理想,对吧。”
祖问天看着这个比以前亲近了许多的院长,心弦开始紧绷。
若是放在以前,就算是自己凑着脸去搭话,顶多也就是不冷不热,哪会用这么好的态度跟他说这么多的话,一时间心里浮现某种不好的猜想:“院长,您……”
“我?我好得很,一身轻松。”
先生一步跨出,便远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