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种只存在书上的夸张描写在此处得到了完美的呈现。毫不夸张的说,这一片纯白用与生俱来的厚重将天与地之间的交接线覆盖,营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冰雪世界。
细细看去,却又有黑灰之色夹杂其间,那是露出的山石表面,将这片白点缀得别有一番韵味,二者相合,好似一幅水墨画卷,大气磅礴的意象之中另藏风雅。
这里是天威帝国之北——玉龙雪山。
茫茫雪原之上,飘渺风雪之中,一人静静地躺在地上,在他手边不远处,一块简陋的木牌端正的插在厚实的雪层中,上书‘林诚之墓’。
一场风雪,一个人,一块墓碑。
看起来不相干的事物放在一起,就有了一个故事。
这里的风雪,不是风花雪月的风雪,而是风吹雪打的风雪。其间隐含的苦楚滋味,也只有风雪中人方可体味。
躺着的人身下的雪去周围更远处的雪不一样,显得更加的厚实,甚至是凝成了块状。这是松散的雪融化后再被后来之雪覆盖冰冻,才会形成的现象。
此时,这个人的身下已经凹陷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隐隐有雪水溢出,却又很快被冻结。
玉龙雪山山脉连绵,均是极寒之地,即便是皮糙肉厚的先天武者,如果不刻意的催动真气运转来御寒,不消一时三刻也会被冻成冰棍。
然而此人却不像是在修炼某种烈性的功法,因为他身上根本就毫无灵力的波动,甚至是连气息都弱不可闻。若是单纯地由体温造成,那这种温度对于人体来说可就异常了。
此时的李千落正处于假寐的状态中。
自那一夜近乎压榨般的透支之后,李千落经脉里的内力再一次发生暴动,被素素稍加控制之后,江凯用了一张极为珍贵的神行符将他带到此处,企图以极寒的温度镇压沸腾的内力。
整整三天三夜,李千落就在这种内热外冷的状态中煎熬着,这段时间里,虽然还有一分模糊的意识,却已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即便如此,这份游离于肉身之外的意识仍旧在接受着无尽的痛苦。
物性相克的效果已经体现出来,他全身经脉里的内力由最初的沸腾逐渐陷入沉寂,到现在,如一汪死水再无丝毫波动。
只是刚脱离了危险的脆弱生命,又再度受到威胁。李千落此时脸色发白,四肢开始僵硬,这是寒气入侵的征兆。
最糟糕的是,他依旧没有醒来。
没有了沸腾内力的抵抗,寒气轻而易举的侵蚀李千落的四肢百骸,直至丹田之处,紫色釉质的丹田表面很快就覆盖了一层白霜。
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威胁,丹田里有一抹金光倏尔游动。
那是一条带着些许紫色斑点的小小金龙。
那一夜,李千落被神秘少女击中小腹,强劲的冲击透过身体袭荡丹田时,丹田发出一声灵性的嗡鸣,像是受到鞭子抽打的陀螺一样高速旋转,瞬间形成一个小漩涡,席卷体内所有内力。
在丹田的牵扯之下,凝固的识海有了一丝轻微的松动,一条尾指大小的金龙从中游离而出,顺流而下,却像一个不受管教的顽劣稚童,抵抗着丹田的吸引,直接从边缘处划过,大有破腹而出的趋势。
横冲直撞的金龙正好和那股后劲对撞在一起,将其逼退之后,冲势已颓,无法脱离丹田的牵引,金光一闪,就进入了漩涡中心,隐于丹田之内。
现在看来,倒更像是金龙被紫丹驱使着做了一次苦力。
直到丹田再一次受到外界的威胁,这条金龙才再度显形,在丹田里游动,发出一声清啸的龙吟,就要有所行动时,李千落蓦然开眼!
游动的金龙隐去,李千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双拳紧握,费力地起身,身上的冰渣子哗哗的直往下掉。
虽然他的苏醒得益于那一声龙吟,但李千落却不敢任其随意而为。不管紫丹是不是能够控制金龙,现在都不能轻易触碰。原因无他,光是‘龙脉宝藏’这四个字就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李千落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读死书的毛头小子了。
虽然对其中隐藏的秘密有着极强的求知欲,但也明白这个流传了千年之久的神秘宝藏,其分量之重绝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承受的。更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轻举妄动,难保不会被一些有心人察觉,到时候就连自保都成问题。
现在,还不到时候。
察觉到体内一片沉寂,李千落的目光一黯。他隐约能够感觉到,下一次的内力暴动,就是他生命的尽头了。
转身对着林公公的墓牌行了跪拜之礼,李千落起身离去。
雪似乎变的稍小了一些,却依旧难见人影。
在茫茫雪原之上行走着,其实可以视为一种自我修养。这里只有你孤身一人,你的一切表现无关外界,只是对自然的自然反应。这是一段正视内心的路途。
估计再有一小段路程就能走出这片雪原了,而李千落的身边却多了一位同行者。
那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身上穿着极具地方特色的传统服饰,背着一个装满了各类草药的大竹筐,手边牵着一匹善于在雪中行走的雪毛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李千落聊着,或者说,单方面的搭讪更适合一些。
“小兄弟,孤身一人就敢进雪山,可是有真本事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你胆儿大。”
“小兄弟,看你两手空空的,这趟没赚到啊。”
“没关系,就当出来长长见识,还有下次呢。”
“说来惭愧,我祖上三代都是药师,可是呢,家传的医术只学了皮毛,这趋利避害的本事倒是青出于蓝,每次只要到这雪原上溜一圈儿,背上的大竹筐子保准满满的。”
“说实在的,在这玉龙雪山里,确实有不少宝贝,但也得有这个命去享受啊。不是我吓唬你,你看这每天一批又一批的武者进去,能出来的不到一半儿!”
“你看那些空有拳脚之勇的武者,牛气哄哄的进来,最后却落得个饮恨埋骨于此。我区区一个药师,只懂得看病治伤,因为没什么大本事,所以更加怕死,更加的小心谨慎,一步三顾,避开险地,即便受了些伤,也能及时治疗。如此,却安安稳稳的把钱给赚了,多好。”
“我觉得吧,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小兄弟,你说呢?”
李千落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没能调动内力御寒,脸上苍白一片。
他淡淡的回了一句:“活着,很累。”
中年人一听反倒乐了:“哎呀,小兄弟终于开口了,我还以为我这一路都白费口水了呢。”
李千落再次无视他的存在,向前走着。
“小兄弟,别这么悲观嘛。人这一生哪能没有一点坎坷呢。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时候看开点,就过去了。”
李千落突然停住脚步,中年人也是一顿。
前方出现十几个不明来路的人,手持兵刃,正朝他们俩靠过来。
一个彪形大汉挥舞着手中的大砍刀,露出狰狞的笑容:“两位,把值钱的家当都交出来吧。”
李千落皱着眉头,经脉里的内力凝而不动,长时间在雪地里行走,手脚早已僵硬,能撑到现在还没倒下已经是奇迹了。
而对方有十多人,看起来都有几分蛮力,想靠着拳脚功夫击退是没多大可能的。
两袖空空的李千落将视线移到身旁的中年人身上:“我没钱。”
中年人慌得连连摆手:“小兄弟你这可不厚道啊,我这一筐草药可是我吃饭的家伙,这要都交出去了,那我吃什么呀?”
李千落低声说道:“把那匹马交出去,他们都不懂药理,你就说这些草药不值钱。”
中年人支支吾吾的说:“这……其实这马比草药更值钱……”
李千落不悦的打断他:“趋利避害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要命还是要钱,你自己选吧。”
中年人还是犹豫不决,一边是自己最为珍惜的小命,一边是一路陪伴自己而且值不少钱的伙计,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啊。
就在他迟疑的当口,对面为首的彪形大汉已经按捺不住,恶狠狠的骂道:“老子叫你们交钱没听懂?磨磨唧唧个啥!”
中年人刚想上前叨扰一番,却被李千落扯住肩膀猛地往后一带,一把大砍刀破开风雪当头而至。
李千落被那把大砍刀的亮光一晃,沉寂于心底的那些记忆再一次涌现于眼前,似乎又看见了那把染血的剑,那是他心中的执念,总有一天会幻化成魔。
李千落哀伤的闭上了眼,不去看,不去想,在等待。
没有刀锋入肉的剧痛,响彻耳边的是一声马的嘶吼。李千落睁开眼睛一看,只捕捉到了瞬间的影像,那是真正的白驹过隙。
一骑白马当先,一杆长枪喋血,将彪形大汉捅了个通透,马上身披青铜链甲的军士单臂将其抬起,气势镇压全场,紧随其后的是两列白马骑兵,从左右包抄那十数个劫路之人。
“天威白虎军团在此,降者不杀!”
等到白虎军团的骑兵将其一一擒拿之后,那名勇武的军士下马走到李千落和中年人跟前,抱拳说道:“两位惊扰了,流寇已被我军擒拿,你们可以安全离去了。”
军士并不是那种身高八尺的壮汉,个头甚至比李千落还矮上一些,但身上那种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铁血之气却实实在在的给人一种压迫感,毫无疑问是久经沙场的猛人。
中年人还了一礼,询问道:“这位军官大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啊?”
军士沉声说道:“前段时间有凶兽出现在玉龙雪山,人心动荡,一些大盗流寇就趁着这股乱潮肆意作案,专门劫杀一些落单的武者。白虎军团已经派出不少人马,要将这些扰乱民生的贼寇清除干净,我们就是其中的一支小队。”
中年人忙道:“原来如此,幸好遇上了军官大人,不然可就难办了。”
他扯了扯李千落的衣袖,低声说道:“小兄弟,咱们赶紧走吧。”
李千落对军士点了点头,就要离去。
军士利落的跃上马背,突然调转马头,冲李千落喊道:“小子,跟我去参军吧!”
李千落一愣,不明白他有何用意。
军士倨傲的俯视他,说道:“就你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迟早也会误入歧途,还不如跟我从军,日后就是死在战场上,也能落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
李千落避开他的目光,摇头拒绝:“我不想参军。”
军事挑眉问道:“为何?”
李千落不想多费口舌:“没有为什么,不想就是不想。”
“懦夫。”
军士怒骂一声,挺起胸膛,宽厚的肩背将青铜链甲撑出一股子气势:“男儿生于世,当铁肩挑重担,就你这幅怂样,不怕给你家里人丢脸吗?”
“我的生父在我没出生之前就战死于沙场,我的养父更是为了所谓的君臣道义年老而不得善终。”屡被挑衅,李千落终于有了一丝怒气:“你可以瞧不起我,但你没有资格出言侮辱他们。”
军士莫名一笑:“能说出这样有血性的话,证明你还有得救。我为我之前的话道歉。”
李千落不再说什么,转身迈步。
“你不够强。”
军士看着李千落的背影,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李千落垂于身侧的双手紧握。
“你不够强,”
军士又重复了一次,徐徐说道:“所以才会沦落至此。”
“在我这里,只要你不死,就能变强。”
“我所率领的军队会在西钰城驻扎一个月,一个月之内,你可以来找我,过时不候。”
手中的长枪旋出一个枪花,在厚实的雪地上溅起一蓬雪雾,神骏的白马收到主人的意念,如离弦的箭一般疾驰而去。
“记住,我叫白皓。”
李千落没有再去看他,任由那匹白马从旁而过,带起一阵风缭乱了他的发丝,却掩饰不住眼底的一丝光芒跃动。
……
西钰城内,终于走出雪原的李千落很快就发现了一直在等待的江凯。
蒙着眼睛的朱红布带随风轻扬,不需要出声提醒,江凯就很自觉地把头转向李千落这边。
李千落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询问,一个放心的目光就足矣。
“回去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稍停片刻,李千落对着半路结识的中年人告别:“就此别过吧。”
中年人善意的颌首一笑:“小兄弟想开了就好。咱们有缘自会再相见。你们一路走好。”
李千落也不多说什么,朝着与来时相同的路途,怀着与来时不同的心情,离去。
中年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悄然一叹:“迟了一步,唉。”
“年轻就是好啊,血气方刚,心比天高。”
他抖了抖背上的大竹筐子,抚摸着那匹温顺的雪毛驹,悠悠说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