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总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生。
势在必得的一剑没有如意料中穿透咽喉,从脖颈旁掠过,留下一道红线。
一朵血花在他左胸前绽放,鲜红欲滴的花瓣层层打开,至最盛之时,有恐怖的幽黑蛇头探出,尖牙撑起的口中亦是一片血海。
蛇墨的右臂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穿透李千落身体的黑蛇便源于此,正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李千落的剑偏离了原先的轨迹。
不知何时从阵中脱身的蛇墨只留下一具替身来掩人耳目,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道行尚浅的江凯和徐磊都被他这一招李代桃僵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天算’状态下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妙的江凯虽没能拦下蛇墨的奇袭,却当机立断的耗去‘五鬼搬山’和‘五鬼劫身’这两张珍贵的符篆,让蛇墨止步于李千落身后两丈之处。
本应该近身袭杀以确保一击致命的的蛇墨被两张灵符压制,只匆匆出手一次,身体蓦然往下一沉,直接被压弯了腰,四肢更是有如被无形的绳索牵扯束缚,难以施展手脚。
徐磊劲步前冲,猛然一跃,自空中坠落的同时,照着蛇墨的头部一拳轰下,碎石飞溅,生生将其打得陷入坑中。
爆破声轰响,徐磊面露异色,拳头上传来的感觉并不像是击中肉体,反而更像是直接打在了地面上。
战机稍纵即逝,异变丛生,蛇墨在被击中的一瞬间融化成一滩黑色液体,于强大的冲击中迸溅。
然而下一刻,从飞溅的碎石中穿出数道黑影,如跗骨之蛆缠绕住徐磊的手臂,并且沿着手臂向上,腋下,肩头,颈部,呼吸间便已经绕至全身,将徐磊牢牢的捆绑住。
而另一边,原本以为只是一具替身的蛇墨忽然动了起来,如游蛇一般贴着地面蜿蜒而行,拉出一连串的幽影,目标直指李千落!
一连串的转变看似漫长,其实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直到蛇墨再次竖掌成刀,李千落甚至还保持着前倾的趋势。
‘邀月飞升’的时效已过,本就已经不堪支撑的力量正在急速消退,从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和全身各处的虚弱感一齐涌向识海,让他一瞬间精神恍惚,视野中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耳朵里是一阵鸣响。
看不到也听不到,仿佛进入了一个单调的空间,愈发的安静了,心境竟有片刻沉寂的意向。
在这片空间里,隐现一缕浑然天成的轨迹。
“殿下,卑职再教你最后一课,战场上能相信的永远只有自己。”
蛇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种骨子里的阴冷和话语中的疯狂让李千落心生厌恶,那一缕轨迹闪现时愈发明显。
“千落!”
“符,九层之台!”
几乎同一时间响起的两道声音将李千落的心神拉回,视野随之恢复,脚下一个踉跄便侧着身子越过林公公身旁,一脚踩实,奋力扭转腰身,蛇墨那张苍白的脸带着一种疯狂的笑映入眼帘。
地面微震,不到一米距离的两人之间有墙垒起,照其速度,不消片刻便可垒至丈高,最重要的就是可将两人成功隔离。
可惜的是,最缺的就是时间。
土墙才堪堪高过头顶,这种程度的防御力在蛇墨这种级别的武者根本构不成任何阻碍,而此刻,蛇墨已经出手了。
在扭转腰身的那一刻,李千落忍着碎骨刺入血肉的剧痛,用尽‘邀月飞升’残余的最后一丝力气,同样将手中的剑以羚羊挂角的方式斜向上刺出。
云遮月,刀剑破甲之声铿锵。
土墙的一面,有手掌破墙而出,笔直如刀的五指间有鲜血横流。
土墙的另一面,有剑刃穿墙而出,光洁的剑身透着血光。
停止拔高的土墙分裂成石块落下,重新化成土元素融于大地。
当土墙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血液顺着青钢剑流成一条血线,李千落逆着血线延伸的方向看去,眼中的画面让心中的某处开始破裂。
李千落和蛇墨之间的土墙没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人墙。
说是人墙其实很勉强,因为这个人的身体显得挺单薄,但是那种决然的气势却让其更甚于之前的土墙。
纵然有千种危险万般劫难,亦能将一切阻挡于身前,为身后留一片净土。
用生命去守护,这是林诚在那一刻唯一想到的,心念所至,身体力行。
林诚背对着李千落,双手压住蛇墨的双肩。
蛇墨的手刀穿透了林诚腹部。
李千落的剑贯穿了两人的胸口。
无论是手刀还是剑,都是致命的一击。
李千落脸色蓦然失去了血色,开始颤抖的手松开剑柄,无力下垂。
蛇墨低头看了一眼没入胸口的剑,再抬头对上林诚,眼中神采大盛,咧嘴一笑,满口血腥将牙齿染红,状若癫狂。
他费力地凑到林公公耳边:“我果真杀不了他。”
“自然。”
“没想到连天威暗卫也被策反了,殿下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此言甚是,林诚一直以殿下为傲。”
“天命所归之人,必当重现我朝一统天下之格局。”
“你可甘愿?”
“心甘情愿。”
“以后,就靠你了。”
“安心吧。”
这是一段注定不会为第三人知的交谈,随风消散于夜空。
林诚抬掌贴上蛇墨的心脏处,掌劲外冲,将蛇墨推飞出数米之外,鲜血源源不断的从腹部的血洞往外流,却马上被他用手掌堵住。
心脉受损的蛇墨喷了一口血雾,胸前被拔出的剑锋带出一洌血珠,接连受到两处致命伤,只能瘫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挣扎着。
林诚缓缓的挪动步子,转身看向一脸呆滞的李千落,目光中闪现几缕温情,伸出的手只抬起一半,整个人就无力的朝后倒去。
“林公公,林公公!”
李千落下意识地扶住他,喘着粗气,将他半圈在怀中,不敢动弹。
林诚本来想对李千落笑一笑,可是嘴角刚刚扯开,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便止不住的涌出。
“林公公,你……你别激动。”
李千落睁圆了眼眶,一手颤颤的移至他起伏的胸膛,那里有一截剑锋,跟随着胸膛起伏反射月光,灼痛李千落的眼。
“我……我帮你把剑拔出来。”
林诚一只手猛然抓住李千落的手,咬紧牙关将不断涌上喉咙的腥甜咽下,费力的说道:“殿下,不用费心,老奴现在还得靠着这口气跟殿下多说几句话,要是拔了剑,这口气也就泄了。”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殿下,稍安勿躁,你听老奴说说话。”
李千落慌乱地点着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林诚欣慰的叹了口气:“这么些年来,老奴看着殿下长大,虽然明知是大不敬,却也早就把殿下当做自己的孩子,请殿下恕罪。”
李千落声音哽咽:“恕什么罪,哪里有罪了,我一直都将您视作自己的亲人啊。”
林诚闻言,惨白的脸上显出不自然的红晕,无声微笑,却又很快被急促的咳嗽淹没:“老奴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看到殿下长大成人,如今心愿已了,本是该安心的死去,可怎么,心里就这么舍不得呢?”
李千落眼圈通红,胸口内如撕心裂肺,悲催切割,几欲将满口银牙咬碎,却有口难言,只能双手反握住林诚的手,本意是想让林公公颤抖的手平静下来,可惜自己的双手却暴露出了内心恐慌的情绪,使其颤抖得更加厉害。
反倒是林公公对他施以安慰的眼神:“殿下,老奴真想一辈子都伺候在殿下身旁啊,看着殿下娶亲生子,再替殿下照顾小殿下。虽然明知是奢望,可老奴临了了,还真心的想这么奢望一回。”
李千落使劲儿的摇头,僵硬的扯出一个笑脸:“不会的,林公公,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别说胡话了。”
林诚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说道:“殿下,您就当老奴这将死之人在说胡话吧。您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老奴都看在眼里。可人心险恶,单说这宫里就派系林立,老奴在宫里呆了一辈子,一些个门门路路也看得清楚。”
“权势的斗争远远比您想的复杂,从您冠上了这个‘李’姓之日起,就再无置身事外的可能。”
“退一步绝不会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一步之差,那就是万劫不复,老奴不希望您走到那个地步。”
“老奴在替殿下担忧啊!老奴一心希望殿下从文,本以为在帝国的庇护下,再不济也能安稳的过一生。可没想到天威竟然已经腐朽至同室操戈的地步。”
“老奴虽说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可也知道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老奴生于天威,也将死于天威,虽是一介阉人,说不出什么‘国之兴亡匹夫有责’的好听话,可也不愿眼睁睁的看着这诺大的帝国走向末路。”
“天威已经摇摇欲坠了,可天威还有希望,而这个希望,老奴自私的以为,当是殿下!”
“不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那就威风堂堂的活下去!”
“殿下,去争呀!老奴不惜违背暗卫的守则,已经愧对陛下了,不要让老奴愧对天威!”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李千落泪流满面,不住的摇头呐喊,却仍旧无法止住老人逐渐流逝的生机。
没有得到期待中的答复,林诚的双目变得愈发的浑浊,行尸走肉地从李千落怀中起身。
大脑已经一片混乱的李千落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只是盲目地由着他,看着他如风中残烛般虚弱,不敢稍加触碰。
只见林诚挪动着身体,在李千落面前单膝跪地,左手收于身后,用干枯的指骨支起佝偻的背,挺出胸膛,已经僵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右手虚握成拳,下一秒,摆动的手臂扬起风,如锥子般重重的钉在心脏处,。
喉咙里的声带已经无力振动,只剩下干涸的嘴唇在轻微的开合。
无声处,如落雷!
李千落晃动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瞬间的刺痛让他忘记了悲伤,记忆回溯,时光流转。
……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日子,用手遮挡在额头上,能够很轻易的分辨出阳光中的色彩斑斓。
知了声声中,有一个稚童对那白云朵朵的蔚蓝天空投以无限畅想。
少年不识愁滋味。
就在小男孩享受着这份惬意时,一片阴影从头顶洒下,视野中没有了彩虹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洁无须的老人。单从面相上来看,还真分辨不出是应该将他划入哪个年龄段,但既然头发是白的,白发老叟总该是对上号了。
还没等李千落将认真思考过后得出的结论化作礼貌的问候,鹤发童颜的林公公已经单膝跪地,左手收于身后腰背处,右手虚握成拳,重重的锤在心上,说出了那句令他至今难忘的话语。
“愿我有生之年,得见您君临天下。”
……
透过面具带着某种期盼的目光渐渐地消失,李千落死死地握着那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手,紧绷的脸部肌肉微微发颤,薄薄的嘴唇上有陷入血肉的齿痕。
他只是不愿去承认某个事实。
不去想,不去看,似乎只要如此就能逃避,哪怕能逃避片刻。
然而逃避不代表就不会痛。
不带丝毫生机的冰冷已经从怀里的躯体逐渐蔓延至手臂,再到心里,冻得他颤抖。
他伸手将那个冰冷的面具摘下,一如往昔的白发,一如往昔的面容,眼角处深深的皱纹盈满了晶莹。
这位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老人,似乎印象中就是这个模样。
只是再也听不到那高亢得刺耳的声音了。
以后也只能凭着记忆去缅怀了。
生离,死别,这是人生所必须接受的洗礼,没有人能够替代。而经历过这种直击心灵的冲击之后,或许便能在痛苦煎熬中浴火重生。
李千落替林公公拭去满脸的泪水,把他抱在怀里,喉结耸动,将嘴里的腥甜咽下,化成滚烫的泪滴颗颗滑落。
许久,只剩下那嘶哑而决绝的声音回荡在夜空,让晚风变得凌冽。
“我李千落,誓要盗尽天下气运,立地成王!”
.............。
作者的话:“这一章,终于点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