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到天津,见了吴亮孚的把兄,那位文案委员上下打量吴佩孚,眉头一皱,摇摇头说:
“看你这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哪儿是吃粮拿饷的材料?”
吴佩孚一听,一颗心往下一坠,着起急来,他便愁眉苦脸地说:
“那可怎么办呢?我在天津,连个住处都没有?”’
侧过脸来,再望他一眼,略一沉吟,又点点头说:
“要么这样,我听说沈管带那边,还缺两名戈什哈。他跟我交情不错,你要是不嫌委屈,我就荐你过去。”
当时的吴佩孚,只要能有一个立足之点,啖饭之地,便就大喜过望了,他怎会嫌委屈呢?于是,他立刻应允,并且连声地称谢。
被荐到沈管带那儿,沈管带看吴佩孚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刚从山东出来不久,人也老实,因此当时没说什么,点点头把他收留下来,派他当一名戈什哈。戈什哈是满洲话,意思是指护卫。光绪二十四年,清廷已经采纳了袁世凯的“练新建陆军禀”,定武军和武卫军都实行了我国最早的新式陆军制度,吴佩孚投军初期当的是“护勇”,一个月的工食银是五两五钱,反而比兵丁多了一两。
沈管带,是一位连长,中国最早的陆军建制以“营”为战斗单位,营长叫“统带官”,副营长叫“帮统官”,一营有四个连,连长便称“管带领官”。吴佩孚进了武卫军,一看沈管带领官可真了不起,他月支正薪五十两,另外还有一百两的公费,下面有三位哨官(排长),每位带六棚(班)兵,一共是84名,三排人便有252人之多,此哨官较次一级的还有两名哨长(排附),行军的时候一名领头,一名押阵。哨长以下,每棚分设正头目(班长),副头目(副班长)各一。
除了一营四队(连)兵丁1008名,一队三哨兵丁252人外,统带、帮统合用文案二人,管查军械、粮饷的委员二人,正副医生各一,护勇16名,号兵8名,长夫20个。像沈管带这样的“连长”,也有文案、委员各一,护勇8名,号兵4名和10名长夫。
和平时期,部队不打仗,一位管带领官再威风,也用不着8名护勇,所以管带的护勇,便渐渐地沦为听差跑腿的勤务兵,有的当管带的跟班,有的留在队上,有的索性派到公馆里去打杂。
吴佩孚投军,不但未能铁马金戈,沙场杀敌,反而当了成天被人呼来叱去的听差,这对于年青气盛,胸怀大志的蓬莱秀才,简直是一种虐待。他因为壮志未酬,难免心中郁闷,成天拉长了张脸,办起事来也是无精打采的。这副懒怠的模样。使沈管带看了很不顺眼,当时他队上的文案叫郭绪栋,也是山东人,沈管带干脆把他拨去侍候郭师爷。
郭绪栋有一脑门子的神机妙算、世故人情,却是没有扎实的学问根基和功名出身,因而他也是怀才不遇,屈就了一名小小的文案,相当于现今连上的司书。吴佩孚被拨到他的跟前,头一天两人攀谈起来,郭绪栋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个护勇吴佩孚居然中过第三名秀才,而且还是蓬莱国学大师李丕森的入室弟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不论学问和出身,都比自己高出多多。他是个胸襟开阔,爱重人才的人,他很为吴佩孚感慨,当时就勉励了吴佩孚一番,又跟他说:
“老弟,我懂得看相,我看你少年的运气虽然不佳,但是一过40岁,你必有大运可走,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这一步大运一直要走到六七十。如果你不嫌弃,我很想跟你结拜兄弟,也好让我的后半辈子,有个倚靠。”
吴佩孚听了,简直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应允。第二天,郭绪栋正经八百,备好香烛三牲,跟吴佩孚到关帝庙里,磕头烧香,默祷上苍,填好了兰谱,结拜为异姓兄弟。然后回到郭绪栋的家,拜见了义嫂,当晚,便在郭家开怀畅饮。互叙生平,鸡鸭鱼肉的大吃了一顿。
从此,郭绪栋和吴佩孚形影不离,十分亲密,而郭绪栋这个人热心得很,一有机会,便为吴佩孚到处吹嘘,说他文武全才,精通韬略,将来一定有出息,成大器。言下之意,仿佛队上所有的人,谁都比不上这区区一名护勇,勤务兵。
殊不知武卫左军,原来是淮军的底子,武卫左军的统领,直隶提督聂士成,便是合肥相国,淮军创始人的同乡,他是淮军宿将,太平天国之役和朝阳剿匪之战,他都立下了赫赫战功。甲午年中日战作,清军水陆两路皆败,惟有聂士成扼守大高岭,力阻日军,遂使他名震天下,俨然一代名将。甲午战争后,他便升任直隶提督,率领武卫左军守卫京师的门户。当时的武卫左军之中,头目以上,文武职司,多半都是安徽老乡,郭绪栋自己不过是一名文案,地位无足轻重,他和护勇结拜弟兄,又在竭力揄扬吴佩孚的学识才具,凡此种种,看在安徽老乡们的眼里,都以为他们两个山东人,自吹自擂,无非乡谊观念在作祟,因此,非但无人加以理会,有时候,反会惹来同僚的冷讽热嘲。不论郭绪栋怎样吹嘘汲引,吴佩孚依然是戈什哈一名,他连一步都升不上去。
武卫军是北洋系的发源地,袁世凯飞黄腾达的起点。就在吴佩孚当了护勇以后不久,满洲正白旗人荣禄,时任军机大臣,他将武卫军分为中、前、左、右、后五军,自任统帅,兼领中军,而以聂士成为左军统领,袁世凯为右军统领,马玉岜为前军统领,董福祥为后军统领。并将各军编制,扩充为步队五营、炮队一营、马队一营、工程一营、学兵一营,兵力在一万人以上。从此武卫军成了清军的主力。
荣禄当过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所以他扩编武卫军,实已将北洋各军,统统纳入掌握。前后左右中五个军,其间前后两军是以河北、陕西的部队改编,中军都是新召募的旗丁,袁世凯的右军则以他小站练兵的“新建陆军”为主体,惟独左军是聂士成淮军的班底,陆续增加了些河北、山东一带的健儿。
吴佩孚初度投效的这一支部队,虽然声威显赫,闻名天下,可是,它竟然是清军中最倒霉的一彪大军,吴佩孚想投笔从戎、抵御外侮,却没想到他所隶属的队伍,会在义和团跟洋人不断的夹击之下,损失殆尽,溃散无遗。
就在吴佩孚当戈什哈的第二年,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由于德国军队在山东南部大肆烧杀,任意屠戮,引起八卦教、白莲教的余党复炽,他们组织义和团,高喊“扶清灭洋”的口号,扬言枪炮不入,四处焚烧教堂,杀洋人,以资报复。清廷先派袁世凯的武卫右军前往剿抚,不利,义和团反倒由山东蔓延到河北,他们的口号和狂言,使当国秉政的慈禧太后为之心动,再加上端王载漪和军机大臣刚毅等人的一力掇促,慈禧太后居然把义和团引入北京,准备和普天下的洋人开战。
这一年,吴佩孚跟部队调驻芦台,地点在天津东北。有一天,“拳匪”啸聚在北京正南的大兴,纵火焚烧铁路,聂士成派一队人驰往制止,“拳匪”不听,仗着人多势大,刀枪齐施,跟武卫左军打了起来。武卫左军寡不敌众,当场死伤了好几十个人,消息传到芦台军中,这位淮军宿将,不禁勃然大怒,他立刻下令步队、骑队全数开拔,赶赴京畿剿匪。
这是吴佩孚生平打的第一仗,当年他26岁,虽说在队上当文案的戈什哈,平时工作,是帮着郭绪栋处理公牍,然而大军征战,他也得成为从事战斗的一员。武卫左军行动迅速,由芦台乘火车回天津,再转京津线铁路。火车开到落垡站,从车窗往外望,但见遍地都是捻枪舞棒,呐喊示威的“拳匪”,原来这一股“拳匪”共有三千多人,正要去拆毁廊坊附近的铁道,聂士成下令停车,将队伍在车站附近展开,郭绪栋和吴佩孚当时还没有编人战斗序列,他们随同其他的文职和杂兵,都留在火车上守卫。
从车窗向外眺望,一匹骏马自本军的行列中一冲而出,直奔匪阵,这是聂提督派出去晓谕“拳匪”的一名军官,他高声地宣示,聂都督已经奉旨“相机剿抚”,他告诫“拳匪”们赶快解散,不许在这里聚众滋事。
但是“拳匪”非常的慓悍,他们不但不听晓谕,反而一涌而上,那一名马上的军官猝不及防,一下子便被他们砍死在地。“拳匪”无理可喻的残暴行为,使武卫左军人人义愤填膺,布阵在最前方的指挥官,高声一喝:“卧倒,放!”只见前线的兵丁犹如风吹草偃,齐齐地仆向地面,紧接着便是枪林弹雨,硝烟四散,一排排的子弹射过去,“拳匪”一拨拨的被击倒,转眼之间,麦田里便躺卧着成千上百的尸首,余下的“拳匪”,哇哇怪叫,掉头就跑。武卫左军正待追击,吴佩孚看见聂士成骑在马上下令:“姑念他们是无知愚民。不追也罢!”
这电光石火,生死决于俄顷的一幕现代战争,看得郭、吴二人,面面相觑,舌挢不下。什么义和团念咒画符,刀枪不入,完全是一派无知愚民的胡言乱语。当晚,聂士成亲率的武卫左军在落垡和枣林庄廊坊一带宿营,保护近畿铁道,搜捕驱散“拳匪”,吴佩孚之类的杂兵、夫子,都被派去清理战场,掩埋死尸——武卫左军这一仗击毙了近千名“拳匪”。全军毫无伤亡,只有那位奉令晓谕乱民的军官,惨被杀死。吴佩孚随着大众把一具具中弹死了的“拳匪”抛入挖好的巨坑,那一具具流血而死的尸体,一张张朴实平板的面孔,死人的脸上并无痛苦的表情,可是吴佩孚的心里却在深切地惋惜和哀悼,甚至于有些儿怨怼,躺在地上断了气的都是中国人,都是直鲁豫大同乡,吴佩孚一面忙于掩埋,一面恨恨地说:
“你们怎会这么傻?居然拿血肉之躯跟枪炮子弹拼?”
队伍在廊坊附近驻扎两天,朝廷颁旨下来,对于聂士成拱卫京畿,保全铁道的功劳,不但只字不提,反而严词申斥,骂他不该杀害“拳民”,罔恤人命。聂士成正莫名其妙,军机大臣武威军统帅荣禄派了差官,知会聂士成,火速将武威左军开回天津。聂士成这才知道,原来“拳匪”已和朝廷中的王公大臣勾结,慈禧太后也有重用“拳匪”的意思,他杀了上千名“拳匪”,立刻便有人诉诸朝廷,将他斥责了一顿。这一下,连聂士成见了“拳匪”都怕啦,他急急地将队伍拉回天津去。
吴佩孚所属的这一营,保住聂士成领头走,到天津下了火车,聂士成骑马在前,马步队紧蹑其后,便在大街上,劈面来了无数的“拳匪”,他们耀武扬威,疯狂叫嚣,口口声声的:
“逮住聂士成呀!杀了聂士成呀!”
为首的一批人,挥舞大刀,直奔聂士成的马前,正是千钧一发,危急万分之际,武卫军都端起了枪来,只听得聂士成高声地喊:
“不许开枪,他们要的是我,我走了就没事!”
可怜,这位名噪一时的淮军宿将,就怕又开罪了义和团,快马加鞭,抛开队伍掉头就逃。他在前面跑,义和团拔步紧追,幸亏马跑得快,提督衙门距离不远,他一马驰入督署大门,命戈什哈将大门紧紧关上。然而追来的“拳匪”,越聚越多,他们竟敢将提督衙门团团围住,一连多时,使得内外交通为之断绝。
头一天在极度混乱之中度过,第二天中午,郭绪栋邀吴佩孚一同到他家里,好好儿地吃喝一顿,算是庆祝去打了这么一场乱七八糟,闹得人人晕头转向的仗。两人刚刚走到营房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把他俩一拦,摇着头说:
“二位别出去啦,外头且乱着呢!”
“乱?”郭绪栋一耸肩膀说:“能乱到俺们当兵的头上?”
“偏乱在咱们头上,”卫兵一声苦笑,“郭师爷,您还不知道哇?咱们武卫左军跟义和团开了仗,结了怨啦!天津啸聚了两万多义和团呢,他们见着武卫左军,绑起来就杀!今儿一早,就出了好几码子事啦!”
吴、郭二人一听,愣住了,郭绪栋将信将疑地问:
“照你这么说,俺们是真的出不去了?”
“可不是?”卫兵正色地说:“提督有命令,各级官兵一律严禁外出。”
出不了营门,哥儿俩又回头,路上,郭绪栋因为不能回家,心乱如麻,自言自语地说:
“一辈子没听过这种稀罕事儿!当兵的怕老百姓,扛枪杆的怕拿大刀的!”
“都是聂军门昨天那一逃跑闹出来的,”吴佩孚憾然地说:“‘拳匪’把带着队伍的提督都吓跑了,他们当然敢绑敢杀武卫军!横竖晓得俺们不会开枪抵抗的嘛?”
“聂军门不跑又怎么办?”郭绪栋叹口气说:“他还能再叫俺们跟义和团打一仗?打死了他们,皇太后岂不又要下旨斥责了?”
吴佩孚焦躁地一顿脚说:
“再这么闹下去怎办?杀俺们中国队伍没人问账,把洋人杀了那许多,平白无故的,洋人岂肯罢休?你看嘛,这一回准要闹到天下大乱。”
“怎么个乱法?”郭绪栋挺关切地问。
“眼见洋人就要联合起来。兴师问罪,到那时候,义和团的符咒有个屁用!俺们在落垡埋的那些个尸首便是明证。早先北京仗着城池高大。牢不可破,如今洋人有的是穿山大炮,你看,从天津到北京,有哪一点险要可守?”
“这么说,”郭绪栋压低了声音再问:“洋人会攻打北京?”
“攻心为上,”吴佩孚浩然长叹,“洋人的队伍,只要把北京占了,他们就可以不战而屈我全国之兵。然后,赔款哪,割地呀,尽着把条件开吧,朝廷断乎没有讲价的余地。”
这便是庚子八国联军之役的开端,吴佩孚当时的判断,一点也没有走样。驻天津的武卫左军,共有五千余人,但这五千多人竟被“拳匪”围困在营房里面,寸步难移,他们一见武卫左军便杀,而武卫左军自聂士成以下,没有一个人敢于倡言反抗。武卫军的统帅荣禄,恐怕武卫左军受的委屈太大,“人急吊梁,狗急跳墙”,担心他们会因激生变,他写信给聂士成,中间便有一段这么说:
“贵军的服装很像洋人,所以义和团人常因误会而生事。义和团民志在报国,你们可否让着点儿?”
这封信一到,反而激起了聂士成的一腔热血,他再也忍不住了,写回信时,不禁慷慨陈词:
“‘拳匪’害民,而且必定贻祸国家,我身为直隶提督,境内有匪不剿,那是有污职守!如果因为剿匪,上峰要杀我的头,我也认了!”
荣禄接信以后,十万火急的把聂士成一军调到杨村。
光绪二十六年5月25日,清廷诏告天下,向“洋人”宣战。6月17日,八国组成联军,纷纷开抵大沽口,应战的八国军队,计有法军一万五千六、德军二万二千五、英军二万、俄军一万七千余、日军二万二,美军五千八、意军二千、奥军四五百,合计约为十万人弱,以德将瓦德西为统帅。
洋兵真的来了,“拳匪”鼓勇迎击,在不长眼睛的枪炮子弹轰击之下,“拳匪”一批一批的徒手送死。于是那些被愚弄了的百姓,如梦初醒,抛下他们手里的武器,拔足飞奔,四散溃逃,使清廷宣战上谕中的“义民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彼尚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全部成为画饼。接下来所演变的事实,是为我国近代史上最大的悲剧。
驻防在杨村的一段时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武卫左军的官兵,人人都知道快要跟洋兵打仗了,由于当时聂士成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他下令全军一律武装备战,护勇、长夫,统统编为临时部队。吴佩孚在登州水师营干过几年学兵,操过阵式,打过靶,对于打仗,他确实并不外行。
八国联军进攻天津,从六月半打到七月半,清军将领裕禄、李鉴和后来奉命增援的马玉岜、聂士成,奋勇拒敌,寸土必争,所以战况非常惨烈。聂士成部先驻杨村,当天津激战期间,就不时有远道而来的小股联军,或者袭击营盘,或者破坏运输,用意在切断北京与天津之间的联络,使天津的清军陷于孤立。在这许多次小接触中,武卫左军由于训练精良,将士用命,每一次都能将联军击退,而且使他们有所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