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小的一卷红纸,在当时的吴佩孚看来,何啻往后的十万救兵。他欢天喜地,满心感激,收下纸,道声谢,呵暖冻僵了的手,开始一张张地裁开。
等够半个时辰,胡同里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除了风,便是雪,街心的积雪可能都有尺把深了,吴佩孚心里发急,闲着无聊,猛想起孙掌柜那爿店,里里外外,也是要贴春联的。人家对自己的好处多着哩,“秀才人情纸一张”,何不乘这个空,就用他家的纸,写上十几副春联奉送。
打定了主意,便精神抖擞,呵开冻墨,铺展红纸,由门联写起,一直写到厨房猪圈,足写了十几二十副,斗方字条一应齐全,摊在地上用小石子压住,等晾干了墨,时间也就快到中午了。看起来今儿开不了张,肚里空空,身上更冷,吴佩孚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算了罢,收摊!回隆庆栈去挺着。
走过柜台,孙老头刚吃饱饭,站着剔牙,吴佩孚把手上的春联,往柜台上一放,笑了笑说:
“这是我试笔写的,老伯,你看得中意,便留下吧。”
孙老头叫他别忙走,他当面展开几副看看——字写得并不太好,只是写的全不是现成句子,都是吴佩孚触景生情特为做的,很花了点功夫。孙老头微微颔首,打开抽屉,取出一百个小铜钱来。
吴佩孚脸都挣红了,双手直摇,连声说道:
“不行不行,老伯,这是我写了送给你的,怎可以收你的钱?何况,连这些个纸头都还是你自己的咧!”
孙老头把钱塞到他的手里,正色地说:
“老二,咱们还是那个老规矩,先小人后君子,谁也不欠谁的情。你说红纸头是我的,这话不错,干脆,你明儿上街买了来还我吧!”
倒不是情不可却,却之不恭,而是——往后吴佩孚自己笑着说的,惟恐在孙老头跟前一耽搁久,不争气的肚皮又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那可不大好意思。
绝处逢生,多亏孙老头这一百个钱,光绪二十三年的北京,打腊月初十起一连下了三天大雪,要是没有这一百文,干饿上三天,饿不死也就饿软了。挨到腊月十三,哪有力气一天写百把副对联。
腊月十三,吴佩孚春联摊重新开张,多半是孙老头和他那帮伙计的推荐揄扬,另外则是吴佩孚的谦虚勤恳,和气生财,隆庆栈的左右街坊来请他写春联的,他全部分门别类加以制撰。于是乎他的春联生意好得出奇,头一天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笔不停地挥,这一整天他居然卖出去了一百多副。
吴佩孚卖春联,从腊月十三,卖到二十三日送灶,前后一总十天,生意一直很好,除开每天吃饭,还能剩下几文。这时候,他花了一笔“闲钱”。上书铺子买了几本“六壬大全”、择日、占星之类的“闲书”,关起房门,成天的研读揣摩。
在家乡从李丕森先生念书,吴佩孚在五经之中,对易经最感兴趣,如今离乡背井,落魄京师,而人海滔滔,举目无亲,想找差使,除非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静夜思前想后,吴佩孚觉得目前最要紧的,还是赚两文钱糊口,做小生意,他既没有本钱,又怕巡警干涉,手中惟一的生财,只有卖春联的那副简陋摊子,新年一过,还有谁会买春联呢?因此,他才想到君平卖卜的这一条路,利用自己钻研《易经》已有的基础,再买些命相之术来上一次恶补,他准备过新年后,把他的春联摊改成测字摊。
一过大年初三,吴佩孚便摆上了测字摊,摊子上铺块白布,桌围两旁写上浅显易解的一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桌上堆一叠书,插一架笔,放一盒测字卷儿。自己动手,把蓝布罩袍洗干净了一穿,往摊后道貌岸然的一坐,吴佩孚就此客串起吴铁嘴来。
可是,一连摆了三天,吴佩孚越来越急,越来越慌,测字算命的生意跟卖春联一比,且差得多了。卖春联的时候摊前如市,财门大开,如今善观气色,细推流年,反而枯坐终日,乏人问津。三天之后又拖了半个多月,尽管半饱半饥的拼命省着吃,卖春联的节余终究有限,眼看着就要山穷水尽,沦为饿殍了。
本来嘛,摆测字摊时的吴佩孚,年纪轻轻,嘴上没毛,面目生得端正,神情却十分憔悴,整天坐在街边,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想家、想自己的前程,惦记母亲和弟弟,更担心钱花光了上哪儿去找饭吃。过往行人一看见他这副模样,心想这位算命先生自己的烦闷还解决不了咧,哪来的本事替人家指点迷津,趋吉避凶?所以,即使是特地上街要找算命先生求教的人,看到了他,也是望望然而去。
一天上午,吴佩孚正坐在摊后发呆,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隆庆栈的大门里一钻,他心中疑惑,却又懈怠去探看。正想瞑目养神,一面搜索枯肠,另外想个谋生的主意。蓦地,右肩膀被人重重地一拍,惊得他险乎跳了起来,睁眼定睛看时,一张俊秀中略带愁苦的脸,猛一下子涨得通红。
“嗨,子玉!”来人亲昵地喊他的号:“你怎的干起这一行来啦?”
“我……我……”遇见堂哥哥吴亮孚啦,吴佩孚脸红耳热,羞惭不已,嗫嗫嚅嚅地答不出口。
“你娘且记挂你呐,”吴亮孚大声嚷嚷,他在质问,“你怎么的过了年就一封信都没有捎回去?”
信?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不知道写了好些封啦,只是一封信也没往邮局寄,倒不是买不起邮票,而是信里在吐露他的心语,发泄他的闷悒,“满纸牢骚言,一掬辛酸泪”。这种信,怎么能够寄回家去呢?如若母亲听老三和泪以俱的念了,该会多么的难过、担心?
吴佩孚的卖卜宝座,是一张白木头的长板凳,吴亮孚也不顾路人驻足张望,挤在吴佩孚的身旁坐下,然后不胜感慨地说:
“子玉,你是家乡人见人夸的好子弟,去年还出人头地,中了秀才,你不该沦落到这步田地!”
异乡落魄的时候见到亲人,又听亲人这么感慨的说话,吴佩孚一腔子的热辣酸梗,两行眼泪,几将夺眶而出。他猛摇头,竭力忍住了说:
“这些个,唉,不说也罢。”
吴亮孚抬头望了望冻结在中天的太阳,太阳在懒洋洋地四射昏黄的光芒,正是中午时分,该吃饭了,于是他委婉地说:
“子玉,这是我头一次上北京,人生地疏,什么地方都不熟,不比你在北京住了两个多月。你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清净点的小馆?”
带他堂兄吴亮孚到胡同口的一家小饭馆,要了几个热炒,来上半斤阳河白粱。吴亮孚把家乡近况,吴佩孚家里的情形,都跟他说了,然后才问:
“子玉,你到北京这么久了,怎的还没找着差使。”
吴佩孚不胜愁闷,猛喝一口酒,眼睛眄着他堂兄,喟然长叹说:
“找差使,谈何容易?头一桩,这北京城里,上自候差的官员,下迄穷耗着的苦哈哈,等差使的,少说也成千上万!第二项,我在这儿地头不熟,举目无亲,即令有了活儿。谁肯荐我?”
“子玉,”吴亮孚很诚恳地说:“你空有一肚子的才学,终究是个革了的秀才,下不了田,挑不了担。你说非找个如意合适的差使,只怕很难。如今内忧外患,年年打仗,我看处在这种乱世,也许在一刀一枪上还能搏个前程,你在家乡就当过水师营的学兵,此刻你既然进退维谷,无路可走,你何不硬硬头皮,爽性走你往先的老路子,去投了军呢?”
“投军?”吴佩孚嘿嘿一阵冷笑:“我的哥,这儿是北京,天子脚下,投军也得有个门路呢!”
沉吟俄顷。吴亮孚又问:
“你肯上天津去吗?”
吴佩孚翻着两眼反问他:
“上天津干嘛?”
“我有个把兄,在天津武卫军里当一名文案,听说武卫军的薪饷挺高,文案委员一个月拿二十二两纹银,就算补一名兵丁,也有四两五钱银子好拿。我在这儿想,你要是愿意投军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到武卫军去,老把兄冲着我的面子,一定会给你设法安插。”
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干,吴佩孚一拍桌子,大声地嚷嚷:
“去就去!依人不若自图强,还期我武在维扬!哥,我实话告诉你吧,那年日本兵舰过蓬莱,一炮击中了蓬莱阁上的匾,从那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投笔从戎,湔雪国耻了。您今儿来,引我这一条明路,可以说是天从人愿!哥,”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子干了,“我在这儿借花献佛,先谢你一杯!”
吴亮孚听他这么说,十分高兴,把面前的酒喝了,再说:
“子玉,我在北平还有些时耽搁,我也住隆庆栈,待会儿回去,你我就一屋住着,我今儿便写一封恳恳切切的信给我的老把兄,等他回信一到,你就动身上天津。”
堂兄弟俩,兴高采烈地吃完一顿饭,回到隆庆栈,开好房间,吴亮孚抹了把脸,便要了笔墨纸砚写信。吴佩孚知道他堂兄挺有把握,从此把算命摊子收了,住在店里,静候回音。
过了几天,吴亮孚老把兄的回信来到,他说吴亮孚托他的事,他给问过,只要身强力壮,能识得几个字,补一名兵丁,大概不成问题。他让吴佩孚直接上天津去见他。
两兄弟很欢喜,商量定了翌日启程,当晚,吴亮孚塞了二两碎银子给吴佩孚,让他当盘缠及到天津候差时的用度。钱不多,却是掂在手上有很重的分量,它带着堂兄深挚的友情,因为吴佩孚知道,他这位堂兄是个小生意买卖人,境况比自己强不了许多。
声声道谢,殷殷话别,吴亮孚送吴佩孚上车站,买了一张铁篷子车票,车里挤满了人,有门无窗,火车一开,铁门拉上,车里就成了黑漆一团。
吴佩孚自此奔向他的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