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天津危急,聂士成奉命自杨村增援,吴佩孚、郭绪栋都随军开往天津。武卫左军一到,就会同马玉岜率领的武卫前军,进攻租界,武卫左军5000余人,全部投诸前线,沿着铁路的新开河,布成了一道人墙。当时,在天津租界的联军有一万人,野战大炮53门,霰散弹炮36尊。
聂士成的武卫左军,只有大炮八门,不过,北河与大河之间的炮台,整天不断地轰击,发挥了很大的威力,因此吴佩孚他们还没有抵达前线,便听见隆隆的炮声不歇,震耳欲聋。到了前线一看,租界里断垣残瓦,一片凄凉,几乎没有一幢完整的房子,联军便躲在土墙后头,或者地窖里面,也有拿成包成捆的羊毛,作为掩护。
联军和清军,从早到晚,经常在以大炮对轰,武卫左军的八门炮,被聂士成下令拖到阵地的前面。这八门炮里有四门七英寸快炮,是武卫左军的看家宝贝。七月四号一早,武卫左军便展开了猛烈的炮攻,炮弹如雨点般,纷纷落入法租界,由于那四门快炮的威力,租界里的联军都被炮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在天津城里残留的“拳匪”,约有一千多人,他们看见聂军的炮火逞威,大声鼓噪,集结起来向租界冲锋,扼守在“拳匪”对面的是英国军队,几排炮火一轰过去,这一千多“拳匪”又复东奔西散。
这一日整天激战,炮轰之余,聂士成在下午三时下令冲锋,当时忽然刮起大风,飞沙走石,暗无天日,联军拼死抵御,双方几度肉搏,最后都是因为后援不继,一次次地退回阵地。
二
头一仗,聂军击毙击伤联军400多人;当晚,联军悄悄地派来一艘专轮,把伤兵接驳到大沽口外的军舰上。
照说,自开战以来,聂军这一仗该算是打得最好的了,然而义和团那些包围在朝廷左右的头目,仍还不肯放过他聂士成,他们散播谣言,诬指聂士成私通外国,卖阵纵敌:“聂士成早该打进租界,杀尽了洋人,可是,他偏偏在节骨眼上按兵不动,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于是,朝廷立刻下旨,严限期日,命他限时限刻,把天津租界攻打下来。
因此,7月5日,天还没亮,聂军门全身披挂,亲赴前线,他跟他的部下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聂某上不见谅于朝廷,下且见过于“拳匪”,事到如今,我唯有一死以自明!”
吴佩孚他们听到聂军门这么沉痛的说法,一个个的愤慨万状,摩拳擦掌。那时候,全武卫左军都有追随统领,一死报国的决心。
可是他们的运气太坏,就在头天晚上,英国军队运来了发射十二磅炮弹的巨炮,四点五十分,聂军大炮开始轰击,巨炮立刻还以颜色,炮弹落处,连地面的泥土都给翻转过来。聂军门一连几次,亲自领着勇士冲锋,又是一次次地给炮火逼回。
炮声静下来,吴佩孚告诉郭绪栋说:
“聂军门是在准备殉国了。”
“为什么?”
“你听他早晨说的话,再看他每一次都是领头打冲锋。”
郭绪栋很难过,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吴佩孚也是黯然无言,他正密切注视一位勇士的自求速死。
六号,聂士成避过英军的十二磅弹大炮,将他所有的炮移转到车站对面,竞日不停地猛轰,只要联军的炮火稍歇,他就马上率队冲锋,而武卫左军见主帅如此勇猛,前仆后继,人人争先。从清晨打到中午,联军已呈不支之势,这时候,聂士成命全军号兵,一齐吹起冲锋号来,再命军官兵丁,齐同高声喝杀,他自己一马当先,奋不顾身的率领马队,一口气冲进了法租界。
后面的步兵正在欢呼雀跃,跳出战壕,准备追上马队,也冲进租界里面;然而,联军的新式战术很高明,他们枪炮齐施,使用全部火力,又把大队的清军步队压迫回去,剩下聂军门和一百多名马队,在租界的断垣残瓦中左冲右突。
八国联军,为了挽救这个危急万分的局面,居然用上了我们中国的围魏救赵之计,击退了武卫左军步兵,即刻掉转炮口,用日法两军的野战大炮十八尊,以及全部英美海军大炮,集中火力,猛轰天津城垣和直隶总督衙门。那儿是清军的总指挥部和集中之地,马玉岜唯恐联军冲了过来,急将聂士成一军撤回跑马场,以免两翼展开过远,掩救不及,会被联军中央突破。
七、八号,双方固守阵线,不曾发动攻击,只有零星的炮战,联军利用这个大好时机,大量的增援,并且完成了九号拂晓攻击的部署。
整整四天的鏖战,使吴佩孚得到良好的战地经验,同时,由于他衷心感动,密切注意聂军门的冲锋陷阵,更让他获得一个最足珍贵的教训,那便是,置身疆场的人,越不怕死越不会死。在危机四伏,变化莫测的战地,求生固难,求死亦复不易。
终于到了决定天津——聂士成——武卫左军和吴佩孚自己命运的庚子年七月九号,联军在清晨三时,发动拂晓攻击,集合了一团部队,一共是步兵1000,骑兵150,俄国人的预备队400名。随带炮兵两中队,计野战炮九门,另派一队法国炮兵,布置于租界之西,这一支军队的攻击目标是跑马场,八国联军决心先消灭他们最顽强的敌人——武卫左军。
五点半钟,两军开始接仗,一时枪炮齐作,弹如流星,炮弹在聂军阵的前后,一排排地爆炸,烟尘腾起,直上云霄。匿身战壕或掩体里面的人,苦于飞沙走石,睁不开眼,唯有盲目的朝向前方,开枪还击。
双方激战,到了七点钟,联军中的日军,突破了聂军的右翼防线,两营兵丁,一哄而散。正在间不容发的危殆时刻,扼守跑马场正面的聂士成和吴佩孚所属的那一营人,都听见后面有快马奔来,霎时,几匹马同时驶到,从马背跳下来的几名护卫,异口同声地喊道:
“大人,不好啦!‘拳匪’打进了公馆,把老太太跟小姐们都给掳走啦!”
聂士成一听,脸色陡变,牙齿咬得格格地响,这时候,过度刺激,已使他几近疯狂,他顿足大叫:
“第三营给我去追!只要见到‘拳匪’,全都给我宰了,一个活的也不许留!”
吴佩孚这一营的管带得令,集合队伍便往后头追,聂士成的公馆搬出了提督衙门,便暂时设在八里台附近。八里台在跑马场西边,和后来设立的南开大学相邻。
刚跟着队伍开拔不久,吴佩孚他们听见了一片人语喧哗,呼叱叫骂,其中还夹杂着枪声。原来,聂士成的武卫左军,新补充的一个营,尽是“拳匪”临时编组而成,他们眼见聂士成疯狂咆哮,派第三营去杀尽“拳匪”,当时就很不服气,趁第三营开走,聂士成身边只有几十名亲兵,他们便高声嚷喊,纷纷抗议:
“聂士成反了!”
“聂士成要叫兵队去打‘拳民’啦!”
于是,聂士成的亲兵,当即开枪弹压,“拳匪”编组的那一营纷纷还击,清军阵地,不战自乱。聂士成还算机警,他在枪弹四飞中,翻身跃上马背,拨转马头,连忙去追刚开拔的第三营。
聂士成追上了第三营,“拳匪”紧接着也赶了过来,一场混战,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从跑马场到八里台,两华里的一条路上,到处都是服装配备相同,却在捉对儿厮杀的武卫左军和“拳匪”。聂士成人高马大,目标显著,“拳匪”不断的向他开枪射击,他且战且走,身中十数枪,头脸戎衣,早已血迹斑斑。勉力支撑到八里台,骑在马上,他的身子直在摇摇欲坠,这时,鲜血从额上涔涔地流到眼睑,聂士成使劲地用衣袖将它揩掉,他回顾左右,还剩了一两百名亲兵,身后,“拳匪”们正在一路呼啸,急急追赶。
血流满面,目眦几裂,聂士成危在须臾,他犹能攘臂奋呼,叱令他的部下:
“迎上去,杀尽这般祸国殃民的‘拳匪’!”
聂士成的一名亲兵,跑近他的马旁,伸手一拉缰绳,衷恳地说:
“大人,你满身是伤,还是退下去再讲!”
“混账!”聂士成破口大骂:“别拦着我,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跟他们拼个死活不可!”
“大人!”
“听见了没有?别拦着我!”心一急,火一起,聂士成霍的一刀劈下去,但听那名亲兵“哎呀”一声叫,手上鲜血直冒,抓紧马缰的那只血手倏然地松开了。
时在上午九点,一轮骄阳,高悬天际,白云三数,冉冉飘浮,天津城垣与租界,清军和联军犹在从事寸土必争的殊死战。八里台外,一片平阳,聂士成一身血污,双足一蹬,座下马泼刺刺的往前冲去,他身后的一二百人,不由自主,也跟着他的马匹奋勇冲刺。聂士成一马冲到了“拳匪”跟前,手起刀落,一连杀了几个。可是,“拳匪”越来越多,重重叠叠,把他团团地围在中央,枪击,刀砍,聂士成蓦地一声大叫,翻身落马,他就地滚了两滚,眼一弹,脚一伸,就此仰脸朝天,瞪大两眼,直挺挺地躺在沙场之上。身上的二十余处创口,汩汩地流着鲜血,中衣破裂,小腹爆开,花花绿绿的肠子,扑的一声向外涌出来。聂士成死了。“鞭他的尸!”“把他大剖八块!”“拳匪”们残暴无比,正要戮尸,聂士成麾下的一二百人飞快的赶到,眼见将星殒落,军门阵亡,这批效忠主帅的死士,来不及哭泣哀悼,他们一路搏斗,猛冲过去,只想保全聂军门的尸首。
于是,为了争夺尸骸,两队中国人,又在白刃交加,性命相搏。双方杀伐正酣,只听得得得的马蹄声响,“拳匪”们抬头一看,吓得抛下兵器,抱头鼠窜而逃。原来是八国联军乘虚而入,进驻跑马场,直趋八里台,想不到竟是他们免了聂士成的鞭尸戮尸之刑。
聂士成死得悲惨,死得壮烈,可是他的死讯由裕禄奏报满清朝廷,建议抚恤时,偏有袒护“拳匪”的载漪和刚毅,竭力阻止。于是,让慈禧太后下了这么一个矛盾百出,莫名其妙的诏书,其中有妙句云:“……其误国丧身,实堪痛恨,姑念前功,准予恤典。”
7月12日,聂士成死后第三天,天津失陷,武卫左军就此土崩鱼烂,全部瓦解。吴佩孚在八里台混战的乱军之中,和他的把兄郭绪栋失散,不过当天晚上,他便在郭绪栋的二太太戈氏那边,找到了郭绪栋,两人脱下号衣,穿上便装,改作平民百姓打扮。戈氏那边有面有煤,就是没菜,外面炮火连天,既不敢出门,又怕出了门也没处买,三个人一连吃了三天的盐水泡馍。7月12日,枪炮之声渐歇,吴佩孚实在待不住了,他说是想出去探探消息,顺便买些吃的。
这时候清军或逃或散,业已全部退出天津,多么热闹繁华的一座城市,此刻红旗遍野,白骨盈沟,变成了李华凭吊的古战场。天津城郊,十室九空,布满街心的,不是死尸瓦砾,便是逃难的、抢劫者抛下的遗物。清军撤退前后,先是散兵,后则“拳匪”,流氓地痞,继之以小股洋兵,他们一批又一批,一次又一次,挨家挨户地抢劫,但凡整齐一点的人家,几乎无一幸免。有许多大宅院,朱门洞开,杂物弃置一地,从门洞里朝内望,可以看得见屋梁上悬着上吊死的尸首,挂在半空中晃悠。偶然有一队洋兵去过,他们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军衣里塞得满满的,背上还背着包袱,手里又拿着箱子,那里面一定是珍珠宝贝,黄白之物。人家打下了天津,这一草一木都归了他们,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当然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吴佩孚经过一座衙门,看见大门上挂了个招牌——“暂行管理天津事务都统衙门”,听说各国的“都统”都在里面议事,这儿就是天津的临时政府了。
从海大道到东门,一片焦土,估衣街全部焚毁,只有针市街这一条街算是完整的,却是家家户户俱已被抢劫一空。吴佩孚瞧见洋兵鞭笞中国夫子,用大箩筐装着女人,像猪一样的往他们屋子里送,他气涌如山,两只眼睛几乎要射出火来。
当吴佩孚回到戈氏的家时,整个身子僵住,一对眼睛发直,沉沉的往炕靠上一坐,老半天,回不过气来。
“怎么啦?”郭绪栋一见就发了急:“兄弟,你这是怎么啦?”
依然一丝不动,一语不发。戈氏担心地说:
“许是出去撞上了什么,中了邪吧?”
“少胡说,”郭绪栋瞪她一眼:“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你把他当做小孩子?”
老长地吁一口气,吴佩孚的脸色由白转红,他望望郭绪栋,又望望戈氏,沉痛万分地说:
“大哥,嫂子,你们记住我的一句话,宁为强国狗,不做弱国人。这亡国奴的滋味连王八蛋都不如!”
郭绪栋忙问:
“兄弟,外头究竟怎么样了呀?”
简简单单地答复两句:
“赤地千里,民无噍类!”
郭绪栋和戈氏,眼圈儿一红,齐齐地低下头去。
为了安慰他们二位,吴佩孚又说:
“不过,洋人已经成立了什么各国都统衙门,乱,也许就是这几天的事。”
“这么说,”郭绪栋摇头叹息:“洋人是准备久占中国啦?”
“照这样下去,必定亡国灭种!”吴佩孚恨恨地一跺脚,站起来,一脸悲愤凄怆:“大哥,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能在天津待下去,要是让我再看见洋人那么横暴,我会杀人,闯祸!所以,我这会儿就走,离开天津我往北,到了还归中国的地界,先混一阵子,来日乱事平定,我自会来找你们。”
“兄弟,”郭绪栋依依不舍,甚是放心不下,但是转念一想,吴佩孚说得很对,与其气愤肇祸,不如远走高飞,干脆眼不见为净。这么想了他终于点点头说:“也好,你去吧,乱定了再回来。不过,你有盘缠没有?”
“有,”吴佩孚一拍腰包,“前些时发的恩饷,一文钱也没动呢。大哥,嫂子,你们别为我担心。倒是你们自己,这些时千万不要出门,免得碰上洋人!俺们彼此珍重,图个来日相见!”
郭绪栋分了几件换洗衣服,叫戈氏包了个包袱,让吴佩孚背上。日薄崦嵫,大地昏黄,推开大门送吴佩孚出去,远处还有熊熊的火光。吴佩孚站住,向火光起处定定地望了一阵,脸上闪过痛苦的痉挛,他猛一咬牙,重重一拍郭绪栋的胳臂,就此一声不吭,低下头,大踏步地走了。
吴佩孚离了天津,一路投北而行,他沿着津渝铁路疾走,起先只想离开天津,后来又想出关闯闯世界。路上他看到闻所未闻的奇景,一座坟山黄土全翻过来了,遍地都是劈碎的棺木和枯骨,有好些老百姓坐地痛哭。吴佩孚跑过去一问,气得他又破口大骂,这是天津的洋兵搜劫殆尽,抢无可抢,便有丧天害理的土匪流氓,勾引他们出天津来掘坟盗墓,竟然抢到了死人身上!
武卫左军打仗的时候,官长为鼓励士气,三天两头的直在发恩饷,吴佩孚参加作战,也曾领过好些回赏赐,战地没法花用,便积了二三十两银子。从天津经军粮城到新河,越近海边,越是人踪罕见,他由新河转往茶淀、芦台,才渐渐地有了市面。虽说乱世,钱还值钱,沿途只有吃饭住店,花费终究有限,他估计自己携带的盘缠,还能维持不少天,于是也就不太心急,放慢脚步走走歇歇,只当是在徒步旅行,游山玩水。
沿途听到八国联军进犯北京的消息,七月二十一日,慈禧带着光绪皇帝西幸,两宫双双地逃了,头天晚上俄国兵便攻打东便门。二十一日早晨城破,八国联军蜂拥入城,大肆淫掠,北京的惨况,倍于天津。
慈禧太后闯的滔天大祸,而由光绪皇帝在七月二十六日,下诏罪己,七月三十日派两广总督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进行丧权辱国的辛丑和议。光绪声明“朕不为遥制”,双方谈判到十一月初,宣告完成,七日,光绪降旨“全行照允”。《辛丑条约》共十一款,要中国人惩办祸首,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划北京使馆区准许外国驻兵,将北京至大沽的炮台一律削平,从山海关到北京正南方的大兴,沿线各地,各国都可以派兵驻守。
这时,吴佩孚刚刚在唐山以北的一个小镇,开始停留。那个小镇名唤开平,土地名开平营,在开平的一所武备学堂,强烈吸引了吴佩孚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