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他妈的!他们不过贪咱两个钱罢了。你别劝我,得便去跟他们说,叫那娘儿们依了我,但凡是曹三爷有的,三爷都可以给她!”
久而久之,话传到那女的家里,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于是全家的男子一齐出动,大街小巷的找曹三,一再扬言,这回把他逮着,非宰了他不可!
有一个相好的朋友,赶紧先去找到了曹锟,通知他这个消息。曹锟一听,吓呆了,脸色发青,久久方说:
“哎呀,糟了,这天津卫我可不能混啦!”
“我指你一条明路,”那朋友好意地说,“小站正在招兵,你补上了缺,除了衣食住行,公家全管,一个月还有四五两饷银。”
“可是,”曹锟怯怯地说:“小站离天津卫并不远呀?”
“瞧你吓成这副样子,”朋友笑他,“你连这个都不懂吗?你当了总爷,谁还敢跟你算旧账?”
一句话,点醒了他,曹锟连声称谢,却又想起自己已经饿了一天。一客不烦二主,他当时就涎着脸说:
“帮忙帮到底,你好歹借我几文,让我吃一顿饱的,好去投军!”
那位朋友很热心,陪他去饱餐一顿,送了他几钱碎银子,还陪他到了小站,指着气象森严的辕门,告诫他说:
“你给我好生记住,这座门出将入相,关系你这一辈子的前程。今儿你一步跨进去了,多做事,少言语,不论吃什么苦,你都得忍住。”
——这便是曹锟在小站从军以前,所受的全部教育。曹锟投军,比吴佩孚幸运,因为他身体结实,无知无识,一看便是北洋兵的好胚子。进小站之初他当副兵,震慑于军营的威武,和同营官兵的人物轩昂,见多识广,他果真照着那个朋友的话做,尽量干活,绝不言语。曹三傻子如今又变成了曹三哑子,营里的那些老营混子便骑在他头顶上欺侮。有苦差,叫他代劳;有空闲,拿捉弄他来开胃。曹锟却是抱定主张,百依百顺,他从不埋怨,还绝不叫苦,更不用说是讨饶。
就这样,曹三傻子成了小站新军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成了大伙儿呼来叱去的奴隶,替罪代责的工具,调侃戏弄的对象。同时,他自己对于公事也很勤奋,曹锟的庸弱、温驯、能忍和吃苦耐劳、遇事争先,居然名动公卿,连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都耳有所闻,深记在心。
不久,保定武备学堂成立,照袁世凯的意思,除了对外公开招生,便在小站新军之中,也挑选一小部分优秀分子,入校肄业,以使他们有个深造的机会。当时,消息传出,全军轰动,因为大家都知道进了武备学堂,一出校门,就可以当上戎服辉煌的军官,有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弁目兵丁之间的竞争角逐,自然是十分激烈。
可是,保送优秀士兵一事,既不加甄试,又不经考选,该派谁去,全凭袁中堂的朱笔一点,正当大伙儿屏息以待,榜示贴出来了。中选的欢呼雀跃,失意的垂头丧气,惟独当大伙儿发现傻子曹锟居然榜上有名时,这才一个个的惊诧万状,大叫奇怪!
曹锟这一次中选,不但从此青云直上,而且简直的荣宠万分。原来,他竟还是袁中堂亲自挑出来的——袁世凯选中曹锟,自然有他的用意,北洋建军伊始,他早有计划,将这全国的精锐劲旅,充作他袁家的鹰犬。袁世凯要建立袁家军,他除了需要冲锋陷阵的将士,尤须培养惟命是听的奴才,曹锟,正好当作一个典型。袁世凯拔擢曹三傻子,正是要全军将士在服从程度上,向曹锟立正看齐。
在保定武备学堂,曹锟吃亏是福,依然故我,他抱定主张,处处忍让,不露锋芒。由于他是流浪儿、布贩兼行伍出身,智识程度太差,学业成绩远落人后。不过,学堂里的教习,谁不晓得这傻小子是袁中堂亲自选送的?摸不清他的底细。便只有尽量的加以优待,就凭这一层微妙的机遇,使曹锟不但混到了毕业,而且考试成绩,居然还会名列前茅。
俗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傻子自有傻子福”,曹锟从窭人子,小副兵,竟然因利乘便,熬了个“北洋武备学堂第一期毕业”的资格,回到小站,派在袁中堂的帐下效力。袁世凯对他部下的将领官佐,向来不假辞色,重则斥退,轻则呵责,在他的面前,上将军和勤务兵一样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曹锟见了袁世凯本来就怕,每次挨骂,他自然而然地会演出心惊胆摧,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一点,不但极为袁世凯赏识,而且颇为适合他的需要,他当着家人骂曹锟,拿他那诚惶诚恐,手足无措的窘态,正好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满清官场还有这么一个怪风气,主管对谁客气了些,反倒提心吊胆,以为这是有意疏远见外。挨了主管骂的,却是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认定挨骂是主子在拿自己当自家人看待。这种荒乎其唐的心理,袁世凯在北洋军中可以说是加意培养,绝对鼓励。于是,曹锟成为他巧妙宣传,大力提倡的工具,他经常挨骂,越骂越凶,与此同时,他当然也会不时升迁,官升得极快,在袁世凯把北洋第三镇交给他的时候,曹锟早就在东三省当上总兵,官居一品。
袁世凯竟以曹锟继凤山之后,充任北洋第三镇统制官,除了袁世凯本人,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意外。当曹锟一身戎装,金碧辉煌,由奉天到长春去接事,第三镇的官兵,交头接耳,议论纷纭,有人不服,有人怄气,却也有人说是这下好了,来了个曹三,他百事不管,大家正好图个清闲平安。
曹锟颇有自知之明,荣任第三镇统制官,他晓得自己声望不够,德与威俱不足以服人,由于自卑心理的作祟,他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行径。第三镇官兵一万余众,岂有连统制官都不认识的道理?而他偏要微服探访,侦伺军中袍泽对于他的反应。他经常换上一袭弁目或者士兵的军装,独自一人,跑到某一处营房里去,找他的部下闲聊,聊着聊着,准定聊到他自己的头上,他每每这样发问:
“咱们新来的统制官怎么样?”
其实,对方早已看出来他便是曹锟改扮,匿止笑意,正经八百地说:
“统制官威风八面,可是他老人家对待部下又是那么样的宽厚,事事都为中堂和部下着想,像他老人家这样的好长官,我们从来都没见过!”
东探西访,得来的答案几乎是千篇一律,全军上下,人人都在一个劲儿地赞颂曹统制官这好那好,好得个不得了。于是,曹锟自以为深获军心,非常得意。与此同时,他也想起自己是一致公认的厚道人,是厚道人就该来点厚道的作风,旁的玩意儿他厚道不来,对于松弛一下纪律,让弟兄们舒畅痛快,那倒是不需花费分文,而能叫全镇官兵皆大欢喜的。
从此,他开始爱护士卒,对官兵们的私人要求,有求必应。部队多半驻扎在长春四周,可是长官们都嫌乡居无聊,袖手没事,他们有人接了家眷来,在城里租了公馆,也有的娶位临时夫人,租起小房子来金屋藏娇。风气一开,蔓延得好快,长春周围的营房里,管带、统带以上的军官,几乎全搬到城里来了。
三
这时候。由于吴佩孚的保举,张福来已由管带领官(连长)升到帮统,也就是现在的副营长、营副。同时,十一标一营还有一位管带领官牛起顺,跟张福来一样,把一位吴统带官当做岳老爷岳飞一例的崇拜,他常爱说:
“咱们统带官是岳飞岳老爷,咱就是岳爷帐下的牛皋。”
吴佩孚不论走到哪儿,张福来和牛起顺,必是寸步不离左右。牛起顺是天津人,行伍出身,粗中有细,忠心耿耿,是有点儿牛皋的味道。有一天,闲来无事,吃晚饭时,吴、张、牛三位在喝着酒,吴佩孚忽然动了思乡之念,他便向他这两位部下,娓娓地说起他家里的事情。
当他说到24岁离家,31岁方始回去过一趟,利用一个星期的假期,完成他和李氏夫人的相亲、议婚与洞房花烛。小两口儿新婚才三日,他又匆匆赶返烟台,时至如今,算算又已四个年头了。
言下,不胜欷歔,牛起顺直心直肚肠,听了以后,当时就劝起他的统带官来:
“现在本镇各营,每一位统带管带都把家眷接来长春同住了。报告统带官,您也把老太太跟太太她们给接来好不好?”
“不好,”摇摇头,吴佩孚感喟地说,“俺们是在队伍里,今儿往东明儿投西的,谁知道俺们能在长春驻多久?让家眷千里迢遥地搬了来,万一奉命差遣,又得离开长春,不是反而多个累赘?”
张福来岔嘴说道:
“统带官,您别尽想着搬来不搬来,只当接老太太她们出来玩一趟,在长春住些时,不就结了吗?”
“出来玩一趟?你倒说得容易,”吴佩孚面泛苦笑地说道:“老太太她们长途跋涉地跑了来,你叫她们往哪儿住?租房子得买锅灶碗筷跟家具,要不然,住栈房?那又何苦多此一举?”
牛起顺方欲开口说话,张福来连忙向他抛个眼色,牛起顺话到喉头又缩了回去。两位老弟不再接腔,吴佩孚只好把心中的郁闷暂时抛开,酒足饭饱,他推说自己倦了,回去睡觉。
这时。张福来把牛起顺往院子里一拉。
“老牛。”张福来神情兴奋地说:“你别尽在统带官面前嚷嚷,依我的,咱俩正好为统带官办一件事。”
牛起顺没听懂,愣愣地问:
“什么事?”
“明儿一早,咱俩请假进城,头一桩,先给统带官租一幢房子。”
“您是说,”牛起顺渐渐有点了然,“咱们先把统带官的公馆租好?”
“打点一个公馆能花得了几两银子哩!”张福来慨然地说:“连买锅灶碗筷什么的,就算你我二人孝敬了老太太,又值当个啥?”
“对呀!”牛起顺眉开眼笑地说:“咱们就这么办,明儿一早,先去长春找房子,租下来。然后采办一切,诸事齐全,再请统带官去看看,统带官中意了,咱们就请他写信回家,让老太太她们来吧。”
“好吧,”张福来一拍大腿:“就这么着,明儿一早我们到长春去找房子。”
房子找在三道街,深宅大院,挺气派,四合院儿,进门一个天井,正中一间大厅,左右各有正房和耳房,后面还有座小小的花园。房主姓杨,张福来去找房子的时候,并没见着姓杨的房东,因为杨家已经把房子全部卖给一位叫赵尊贤的商人。赵尊贤的买卖做得很大,他后来曾经当过长春商务总会会长。
赵尊贤买下了杨家大院,就只夫妻两个人住,房子实在嫌大。赵尊贤的太太,是当地士绅张廷玉的大小姐,张廷玉有一子五女,在长春城里开了第一爿照相馆。他儿子名百龄字锡九,一向是他得力助手,张廷玉夫妇带着儿女住在店里,他的二女儿张佩兰,被他的大女儿拉去作伴,就住在靠东的耳房中。
张福来听说杨家大院的新主人赵尊贤有意让一半房子出租,他便跑去跟赵尊贤商量,赵尊贤一听房客是位统带官,又是山东老乡,老母、弟弟以外就只有一房妻室,他和他太太一商议,觉得非常合适。一来像这样的房客确很理想,二则统带官有兵有钱,级职相当的高,他正需要结交这样的朋友。赵尊贤乃以很便宜的租金,答应分租西正房和西耳房给吴佩孚,前后院跟客厅公用。当初谁也不曾想到,便在他一点头间,竟会使吴佩孚添了一桩在他自己认为多余的姻缘。
西正房和西耳房都有大炕,炕用砖砌,炕底烧煤,在华北和东北各地,非得这样的暖床,无以御寒。有了大炕,其他的家具就很简单,赵尊贤的太太为人很热心,也挺和气,由她和她二妹张佩兰帮忙,张福来跟牛起顺一连忙了三天,居然把吴佩孚吴统带的公馆,布置得齐齐整整,焕然一新。直到这时,吴佩孚自己还被瞒得紧紧的。
于是有那么一天,张福来和牛起顺两个,喜洋洋地来跟吴佩孚说:
“统带,今儿没事,俺们一道进城里去逛逛,可好?”
吴佩孚答应了,三个人骑了三匹马进城。由张福来领路,三匹马骑到了三道街,杨家大院门前。
系好了马,张幅来便去敲门,吴佩孚皱了皱眉头问:
“这是什么地方呀?”
牛起顺匿笑着说:
“顶好的地方,统带,您一进去就知道了。”
敲了好半晌的门,里面有个嗓音清脆的女孩子在问:
“谁呀?”
“是我,二姑娘,”仿佛张福来跟这家人挺熟呢,他高声地回答:“我是第三镇的张子衡。”
“来啦!”声音里透着些儿欢喜。
门一开,出现一位白白胖胖,两颊红润,富富态态而且秀丽端庄的大姑娘。她望着张福来微微地笑。开口便问:
“您们的吴统带来了没有?”
问得吴佩孚一愣,张福来却笑眯眯地回手一指:
“喏。这不就是咱们的吴统带吗?”然后,又跟吴佩孚介绍:“这位便是房东赵太太的妹子,张家二姑娘。”
房东赵太太的妹子?吴佩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被张福来闹得更糊涂了,他不便问,只得先跟张二姑娘啪地一声,敬个军礼。这么郑重其事,反而把张佩兰臊得满脸通红,她一扭腰,转身就往东耳房跑。
张福来和牛起顺哈哈大笑,吴佩孚心中狐疑,老大不高兴地抹下脸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统带,您别发脾气,让我讲给您听。”张福来陪笑说,一面请吴佩孚往杨家大院里面走,一面滔滔细诉,把他跟牛起顺代找房子,认识赵尊贤夫妇和他姨妹的经过,说了个一清二楚。
越往里走。越觉得这幢屋子高大宽敞,透着些亲切安详,比自己蓬莱老家的安香店。也不知道要胜过多少倍。尤其难为张、牛两个没成家的老粗,锅灶家具,大件小件,样样都办得齐齐全全——自己戎马半生,原是刻苦耐劳惯了,然而高年老母,老三文孚,还有新娶的李氏夫人,她们既然能有这么舒适的住处,又何必一力坚持,叫她们留在家乡吃苦?
终于动了心,应该给母亲妻弟安排个较好的生活环境,再加上老把弟和牛起顺的热心和盛意,吴佩孚在巡视新居一周以后,回到厅上,紧紧板着的脸色渐渐和霁。早先“妇人在军中不武”的孙子兵法论调,不由自主地打消。他带笑的跟张、牛二位说道:
“两位的盛意,我非常感激。这租房子买家具用的钱,一总是多少?待会儿回去,我立刻奉还。”
“哎呀我的哥,”张福来欢喜得直跳起来说,“咱们只求您别拉下脸来开骂就成了。感激万不敢当,房钱跟家具,那是咱们两个讲好孝敬老太太的。”
“没那个话,”吴佩孚摇摇手说,“亲兄弟,明算账;你们要是不收,我断乎不会往这儿搬。”
都晓得吴佩孚的脾气,张福来也就答应了:
“好好好,只要您觉得合适,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尊贤不在家,赵太太出来见了吴佩孚,双方谈得挺欢洽。吴佩孚说,他老母亲跟家眷还在蓬莱哩,要等写了信去,全家搬来,再往府上来打扰。赵太太一听忙道,那么吴统带您付的租钱,就该到住进来的那天起算。吴佩孚呵呵大笑,区区几文,还值得这么计较?
回到营里,当天,就给家里去了信。长春的宅子、家具、铺陈、锅灶,一应齐备,就盼着文孚三弟侍奉母亲嫂子,早日北上。
腊月初,老太太、吴太太和吴文孚全来了,吴佩孚算准日期,特地告了几天假,亲自在沈阳迎候,母子、夫妻、兄弟相见,都有说不出的喜欢,诉不尽的离情。这一回,离吴佩孚回家完婚,又已两年有半,两年半的时间,并不太长,可是吴佩孚曾经打鬼门关口逃回来过,等于是再世为人,又加上自24岁离家,忽忽九年,前八年半颠沛流离,出生入死,一直都是屈居人下,郁郁不得志。如今当了统带,管一千五六百官兵,领400两纹银的月薪,多少总算成了个局面。吴老太太眼看儿子戎服辉煌,八面威风,不论走到哪儿,两名挂盒子炮的护勇,寸步不离左右。老人家乐得整天合不拢口,翻来覆去只是在说:
“人都说俺们老二有出息,菩萨祖宗保佑,这可不应了他们各位的金口!老天垂怜,俺熬了整整20年,总算熬出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