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多万的军费,要拿出三分之一来行贿,钱从何来?迫不得已,就只有浮报名额,中饱开支,吃空缺,揩油!新军一营,按照袁世凯定的营制,864名兵,该设282名长夫(饷三两)、22名伙夫(饷三两五)、96名护勇(工食钱五两五)、12名书识(薪水七两)、24名号兵(饷五两五)、文案委员12人(薪水二十二两),加它一加,杂兵达448人之多,超过了兵丁之半。要这些杂兵,其作用正在于“有名无实,侵吞缺饷”,于是,北洋军中有个惯例:不设夫役,倘有必要,临时拉老百姓的差,早先军队拉夫的恶劣风气,便是这样开的。至于采办军械配备的上下其手、贪污舞弊,那更成了公开的秘密。
第二桩大弊病,是出自袁世凯的野心。民国五年袁世凯阴谋窃国,洪宪称帝,他的准备工作,早就从小站练兵的时期开了头。正因为他的野心太大,所以袁世凯用人就必须采取小圈圈主义,他的高级将领,不是一手提拔的门生,如王、段、冯,便是家里的马弁奴才,譬如吴凤陵是他奶妈的儿子,往后做到湖北督军的王占元还是冯国璋的挑水夫,再呢就是行伍出身,乖顺听话,昏庸无能,易于驾驭的干部,如曹锟、张怀芝、段芝贵等。
用这样的干部,好处只有一个,无论如何靠得住。民国初年的北洋军阀,横征暴敛,鱼肉人民,一手拿把大刀,一手拎只钱袋,骑在老百姓头上,十恶不赦,横行无忌。但是他们一到袁世凯的跟前,立刻便俯首帖耳,逆来顺受,被他们的主子呼来叱去,连只狗都不如,此即所谓北洋马弁将领。
像吴佩孚这样的人,一脸孔的道貌岸然,满肚皮的仁义道德,开口便要引经据典,行事尤且严明方正,再加上他那一脑子的国家民族思想,抗夷御侮主张,叫他处在那些当差的、挑水的、卖布的、推车的杂七杂八队伍里面,当然是难免扦格不入,双方都看不顺眼。这才是吴佩孚在北洋系中,蹭蹬十多年,大器晚成,一直要到民国七八年,方始崭露头角的最大原因。
二
进北洋第三镇,头一位上司,便是日后的死敌段祺瑞。段祺瑞的肖像,曾经出现在银元上面,大陆上人习于喊镌袁世凯像的银元“袁大头”,镌段像的则称之为“小头”。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跟李鸿章同乡,生于逊清同治四年(1865年),比吴佩孚大九岁。
他爸爸叫段从周,起先在清军里当哨官(排长),后来升到了管带(营长),手里积了几个钱,家道倒还过得去。段祺瑞七岁启蒙,他不爱读书,成天只是捻枪舞棒,玩官兵捉强盗,或者行兵布阵打仗的游戏。光绪十年(1884年),段祺瑞19岁,上天津考取了李鸿章办的天津武备学堂,学炮科,三年后毕业,被派到旅顺监修炮台;光绪十四年,李鸿章送他和满人荫昌出国,进德国军校,同时在克虏伯枪炮厂实习造炮。光绪十六年归来,当过北洋军械局委员,讲武堂教习,旋又加入袁世凯的武卫右军,荣任炮营管带。他和王士珍、冯国璋,一直是同学、同事。
小站练兵,他升任参谋处总办,当时,军旅之编组与训练,他负的责任较多,也就因为这一层关系,往后北洋系的人物,不是他的学生,便是他的部下。袁世凯对他特别器重,非常信任,段祺瑞因而成了北洋系仅次于袁世凯的第二号领袖。
吴佩孚和段祺瑞第一次见面,双方印象不佳。段祺瑞个性倔强,好大喜功,而且刚愎自用,区区一名上尉,根本不会看在眼里。吴佩孚更是心高气傲,不喜钻营,段祺瑞叫他仍支原饷,等着候差,他也就不声不响,每天准时上班,准时退公。候差员没事可干,吴佩孚正好利用机会,埋头读书,中外兵法,他都潜心研究。日俄战争时期,他在做情报工作,当时所见所闻的日军作战方略,战事经过,他曾每天摘记于小日记簿中,这时他便拿出来加以整理,并且用以与我国战术,详予比较,一概做了详细的札记。
段祺瑞叫他闲着候差,他偏忙着学习,当时第三镇里,都认为吴佩孚是一怪,他没事干,尽上班,见人不理不睬,只顾忙他自己的。于是段祺瑞也开始暗暗地在注意他,而且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志行纯正,刻苦向学,尤其是那份持之以恒的敬事精神,非常难得。这年十月,第三镇扩充编制,出了一个统带的缺,段祺瑞便将吴佩孚升了一级,派他去当少校营长,当时他的职衔是步兵第十一标第一营三等中级官统带。
谢委以后,欢天喜地去接事,当了统带,每个月可支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薪水,三百两银子的公费。这个待遇,太优厚了,省吃俭用点儿,都够在蓬莱老家买一幢挺像样的房子啦。
除此以外,又有一喜,那便是一到营里,就结识了一位好朋友。此人姓张名福来,字子衡,就在吴佩孚的营里当队官。张福来是行伍出身的,对于吴佩孚一肚子的学问,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吴佩孚惟命是听,必恭必敬,吴佩孚也以张福来为得力的助手,忠实的干部,旋不久,他们便换过兰帖,拜了把子,两人结为异姓兄弟。
徐世昌,字菊人,号东海,直隶天津人氏,生于咸丰五年(1855年),世家出身。他高祖、曾祖、祖父都曾做过知县、通判,因为父亲死得早,家道中落,他为生计所迫,跑到河南项城县衙门去当书吏。那时候袁世凯正在家里当大少爷,花天酒地,又好交游,徐世昌和袁世凯很谈得来,袁世凯也识得徐世昌是人才,光绪十一年(1885年),他送徐世昌一笔旅费,让他晋京赴考。果然便在光绪丙戌这一科,他中了进士。
袁世凯不曾出道以前,徐世昌尽在翰林院打转,最高职位,做到国史馆武英殿协修官。袁世凯小站练兵,他才当了营务处总办、练兵处提调、兵部侍郎、政务大臣、会办练兵大臣、署兵部尚书。光绪三十一年八月,清廷派六大臣出洋考察宪政。被革命党员吴樾甩了一个炸弹,徐世昌便是六大臣其中之一。
那一枚炸弹,吓得徐世昌不敢出洋,不久,又授巡警部尚书,补军机大臣,方略馆副总裁,经筵讲官。光绪三十三年,清廷改制东三省,将原来的最高军政长官盛京将军改为东三省总督,徐世昌便去做了第一任总督兼管将军事务。
东三省的驻军,曩昔只有旗兵,旗人当兵是世袭制,多年承平,当兵的只晓得吃粮拿饷。到了咸同年间,旗营等于名存实亡,因此闹得遍地盗匪,民不聊生,尤有俄国日本,强邻环伺,乘虚而入。清廷不得已,调左宝贵一军驻扎盛京(即奉天,亦即沈阳),嗣后统兵大将,或为满人或为汉人,但是兵士俱为山东登州、蓬莱、青岛三府的健儿。山东人出关谋生的特别多,足迹且远至朝鲜,与此大有关联。
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年),赵尔巽在任,由朱庆澜领军,日俄战亟,马玉岜的武卫前军进驻榆关(也就是山海关),分兵锦州,严加防范。在这时候,赵尔巽收降胡匪张作霖,积功升到都司,他的部下扩编为防营,也有相当的力量。不过,徐世昌接任东三省总督后,始终认为东北境内,没有一支正规部队,实不足言抵御外侮,卫戍地方,因此,他取得袁世凯的同意和支持,奏报清廷,请将驻扎保定的北洋第三镇,全部开到东三省,划长春为驻防地。
清廷允准所奏,第三镇开拔在即,吴佩孚、张福来正在整理行装,忽然听到消息,袁中堂可以让第三镇出关戍守,只是他要留下依为肱股的段祺瑞。因为当年秋天,按照编练新军的预定计划,北洋新军要在直隶省河间府举行秋操,亦即时今之大演习。新军秋操分南、北两军对阵,段祺瑞早经袁世凯内定为北军总司令。
果不其然,未几,命令下来,段祺瑞调任新成立的北洋第六镇统制官。这一个北洋第六镇,可以说是仓促编成的,它以第三镇的一部,加上武卫右军和自强军编余部队,扩编而成。新设的第六镇,便驻扎在近畿的南苑。
北洋第三镇的官兵,都在议论纷纭,袁中堂会派谁来接任第三镇的统制官?其结果,清廷派的是凤山。
凤山,字禹门,汉军镶白旗人——也就是说,他的祖先,曾在明朝末年,投降满清,被编入右翼镶白旗军,因此凤山本来姓刘。他是“翻译举人”出身,袭佐领,充任骁骑营翼长、印务章京、参领,总办东门巡捕分局,副都统、京旗兵统领、西安将军,在满人之中,他可以说是久历戎行,比较知兵的一个。袁世凯小站练兵,当直隶督练公所成立以后,凤山便由清廷直接任命,督练近畿陆军。袁世凯和徐世昌关系密切,尽人皆知,第三镇既是袁世凯的嫡系部队,远戍关外,在徐世昌的节制之下,当然容易发展。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清廷对于袁世凯掌握重兵,已经有点猜忌,趁袁世凯奏调段祺瑞为第六镇统制,干脆派这满人中的一员悍将凤山,把袁世凯的基本队伍接收过来。
凤山率领第三镇一万余名官兵,浩浩荡荡,开出榆关,第三镇的驻防地是吉林长春,吴佩孚所属的第十一标第一营,扎在南岭黑嘴子。当时,和他一起在守田小组从事情报工作,同生死,共患难的孟恩远,已经贵为吉林翼长,吉林省军一概归他指挥。孟恩远开府永吉,和长春相距只有两百多里,火车往来方便得很。但是吴佩孚从来不会想到,哪天跑一趟吉林,看看老朋友,说不定孟恩远能给他较好的安置。那一年他三十三岁了,纵然只是一名统带,吴佩孚愿意自己努力奋斗,一步步地爬上去。
东北三省自从日俄之战过后,遍地灾黎,民生凋敝。胆大些的便铤而走险,加入胡匪。所谓胡匪大都是明火执仗,公然行劫,他们喊的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口号,可是富户都变成穷人了,为了生活,他们便见着什么抢什么。徐世昌决心肃清全境匪患,因而才奏调大军,并且责成张作霖、马龙潭、吴俊升、冯麟阁等编组防营,不过由于张作霖等部熟悉地理和胡匪内部情形,而且这几个防营尤其骠悍善战,清剿任务多半落在他们的身上,第三镇在长春驻扎,除了下操巡查,简直就没事可干。
统制官凤山在长春住了一段时期,深感这样的戎马生涯,等于投闲置散,他越来越不耐烦,一再地奏请调回关内,清廷后来终于应允了他的要求。这里头有两层原因:一是当初调凤山任第三镇统制时,袁世凯表现得十分恭顺与坦然,使清廷渐渐地又疏于防范;其二则为革命党人纷纷在华南、华东和华中、西南各地举事,清廷需要凤山这一类的悍将去压制革命党。
这位北洋第三镇第二任统制官很倒霉,同时他也是北洋第三镇历任统制(或后来的师长)中,惟一没有发迹的一个。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清廷派凤山为广州将军,他从北京动身赴任的时候,辛亥革命已经爆发,武昌首义一举成功,亲戚朋友都来劝他,说是广东是革命党的策源地,你何必赶在这要紧关头跑去冒险?凤山不听,兼程南下,九月初他抵达粤境,两广总督以次的满清官吏,因为骇怕革命党,吓得不敢出门接他。四日正午,凤山到了广州天字码头,坐了蓝呢官轿,一路鸣锣开道地进城。途经昌华大街成记号,那儿正好是革命党人的机关,革命党健儿李沛基,当年才17岁,他在楼上等好,凤山的官轿一到,他便将一枚十五磅重的炸弹推下去,轰然一声,震惊百里,凤山和他的随从轿役好几十人,同时被炸得血肉横飞,当场毙命。
清廷派来接替凤山职务的,居然又是袁世凯夹袋里的人物,这位北洋第三镇第三任统制官,一生庸碌,却有洪福,他从卖布而当兵,继而升官发财,由第三镇统制官的位置,一路爬到民国第八任大总统。
那是曹锟。
吴佩孚的一生,跟曹锟实有极大的关联。曹锟一直是吴佩孚的老长官,顶头上司,吴佩孚曾受知于曹锟,也曾受累于曹锟,自民国元年起,一直到民国二十七年曹锟病逝于天津,北洋军阀中出类拔萃的两位大帅,真可以称为“生死刎颈之交”。
曹锟是天津人,生于逊清同治九年(1870年),比吴佩孚大四岁,他行三,因此号仲珊。小时候,家境比吴佩孚还要贫寒,他自幼少读诗书,庸庸碌碌,街坊喊他“曹三傻子”,他也不以为忤。
长大了点,无以为生,只好去卖布,肩挑手提,走遍大街小巷,博取蝇头小利。曹锟做小生意非比寻常,他往往大而化之,不计较价钱,也不索讨欠账,人说这五十文的布你就三十文卖给我吧,曹锟便道好嘛,随您的便;人说曹三傻子我欠你的布钱,得等些时再还你,他也坦然笑道,没关系,反正我去批布也是欠着。其实,曹三傻子的混沌糊涂,正是他的聪明之处。满清末年,国难频仍,可是世道人心,毕竟还不太浇薄。占了曹三傻子几回便宜,反躬自省却又何必?明儿不如还了他吧。就这么,曹锟卖布的生意不但不垮,反比别人更多些主顾。
曹锟喜欢喝酒又喜欢吃肉,他很看重朋友,以为朋友之间无须讲究客气。自己家里太穷,卖布赚来的钱有限,他买不起肉更喝不起酒,于是他便想了个办法,一到中午晚上,大小饭馆上座的时刻,他便逡巡于酒楼饭肆的门口,一遇上相熟的人往里头走,他赶紧跟着进去,不声不响,往相熟的身畔一坐。于是,大鱼大肉,有饭有酒,吃得酒足饭饱,然后一抹嘴巴,扬长去了。
一回两回,几次三番,曹三傻子专爱白吃的名声不胫而走,但凡认识曹三傻子的,每逢要进酒楼饭铺,都得东张西望,直到看清楚了并无曹三的影踪,方始放心大胆进门。
他还有第三桩毛病,好肉好酒之外兼又好色。少年时期曹锟的酒量不大,却又贪杯,于是每饮必醉,一醉便疯疯癫癫,色胆包天。路上遇见少妇长女,也不管认不认识,是哪家的女眷,迎上去便胡言乱语,追逐调戏,女人吓得又叫又逃。惊动了家人街坊出来,见他是喝醉了的,懒得跟他计较,骂他几句,打他两拳也就罢了。曹锟的胆子因而越来越大,渐渐地,把这种无聊胡闹的行为,变本加厉,终于有那么一天,使他自己吃了大亏。
那一天曹锟上店里批布,挑了一二十匹,总成一个包袱。他背着包袱去吃饭,因为身上还有几文余钱,自己一向又过了今天不顾明天,他决心上次小馆,要一个菜,喝他几杯。
这一喝果然又醉,背着一大包布,踉踉跄跄地走上大街。路上经过一家店面,门里有一个少年女子,在他醉眼惺忪中美若天仙。于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跑过去想跟那女的搭讪,也不知道是女的佻达,还是曹锟会错了意,看走了眼,他说是那女的向他一笑,笑得他胆子更壮,因而不顾一切的直往里闯。
这一闯闯出了大祸,女的跑了,她家里的男子一拥而出,不由分说,要把曹锟捆起来送官究办。这时候曹锟的酒意给吓醒了,他自知理屈,又怕见官,于是不惜跪下地来求饶。
早年没有“遮羞费”这个名堂,可是登堂入室,调戏良家妇女,不是送官,便是挨揍或赔偿。当这一家的户主问曹锟愿打还是愿罚时,曹锟身上一文钱也没了,他惟有献出自己刚贩来的布匹。
本钱折光了,连吃饭都发生问题,那晚闹的笑话,尤其在街坊上“传诵一时”。有人见了曹锟笑,有人见了曹锟骂,有人见了曹锟好心好意地规劝他:
“你简直是越闹越不像话,怎跑进人家里去调戏妇女了呢?我告诉你,你再不痛切悔改,提防将来捅出娄子,送了你这条性命!”
哪儿想到,曹锟不但不肯认错,嘴上还硬得很哩,他嘿嘿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