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旅顺攻陷,俄军总司令投降,日俄战争展开了第二阶段,由北而来的俄国援军和东北境内的残余之众合了流,日军必须进行扫荡。
在芝罘,工作十分轻松,47位情报员,等于是在给假休息,但是隔不多久,他们又被调出关外。吴佩孚由守田指派,率领由王怀庆、孟恩远、陈大有、陈中孚、崔子尉、崔子肃、宫天鹏等十个人编成为一组,以吴佩孚常驻锦州为联络中心,王怀庆他们分头搜集情报,然后交给吴佩孚研究判断,再转交关东军的一位福岛参谋。
吴佩孚知道,这是守田鉴于他新婚燕尔,洞房花烛才个把礼拜,便又被派出来担任第一线的情报员工作,因而特地派给他这个差使,固然是要利用他分析判断的长才,同时当然也是为了减少他往返于敌阵之间,出生入死的危险。但是,守田的这一番好意,反而险乎送了他的一条性命,累他坐了三个月的牢,而且被宣判了生平惟一的一次死刑。
锦州当时是在中国军队的管辖之下,因为它在辽河以西,照说,吴佩孚的处境相当安全。可是,十月间有一天,他接到福岛参谋的通知,命他携带一批情报和重要参考资料,到新民屯去参加一项秘密会议。
福岛选择新民屯为开会地点,一方面是因为那儿距离战地近,使那些战地指挥官便于往返,另一方面便基于安全的理由——新民屯也在中国军队之手,而且按照三方协定,不得列为战地。新民屯恰好在辽河的西岸,而辽河则为日俄战争的“楚河汉界”。不许双方侵犯。
吴佩孚拎了一小箱文件,干脆便以中国军官的装束上了火车。都已经过了白堡旗快到新民屯了,铁路两旁突然响起了枪声,俄而蹄声如雷,一似万马奔腾,然后便是火车紧急刹住,探首车窗一望,大队的俄国骑兵纷纷下马,攀上火车来检查。
这是俄军无数次的违约事例之一,俄国人的不守信义,粗暴凶残,东北人早已司空见惯。
起先以为俄兵拦路行劫,但是看看他们严肃的面容和认真检查状,似乎又有点不像,吴佩孚不由提高了警觉,他悄悄地把膝上的小皮箱放到地上,然后,用脚暗暗的向后座推移。
说来也真凑巧,他的后座是一个女学生,十七八岁,长得清秀文静,当满装地图文件的皮箱从她的座位底下搜了出来时,老毛子翻了翻,顿时哇哩哇啦一阵骂,顺手便甩了那女学生一嘴巴。
女学生脸都给打肿了,又惊又怕,放声大哭,这时候,检查的老毛子发了狠,抓住头发,直将那女学生悬空拎了起来。满车厢的人,一个个神情大变,大惊失色。
“慢着!”吴佩孚无法坐视,他猛地一声吼,迈一步走向俄兵,伸手一指箱子:“你们别欺侮女人,这箱子是俺的!”
连通译都用不着叫了,两名老毛子抢上来,把吴佩孚一夹,推推拉拉地下了火车。
自忖准定是就地枪决,吴佩孚心里在想,堂堂大清军官,死也要死得像样,所以他腰挺背直,傲然屹立。
然而,奇迹出现,检查他那只小皮箱的,是俄军一名中级军官,他一看那些地图文件,就知这回抓到了大间谍。于是他立刻派一班人,火速把吴佩孚押到奉天,俄军新成立的总部。这位俄军中级军官非常兴奋,因为他是奉命拦阻火车,检查有无日本便衣,暗藏枪械混入俄军阵地,担任游击;这几乎是一种例行的检查,他深喜自己获得了意外的功劳。
俄军总部据报,捕获一名中国上尉,身携大批战地地图和情报文件,显然是在为日本人担任间谍。他们也是兴奋不已,深知吴佩孚这个人“奇货可居”,从他的身上,一定可以大做其国际交涉,迫使中国做某种让步的大文章。
与此同时,吴佩孚的被捕,使日本军方和袁世凯总部都大为着急,只要他一招认,他是奉命参与日方的谍报工作,这与大清陆军派一个人跟一万人并无二样,显然有悖中立立场。
俄军总部的军法人员,决定对吴佩孚施以优待,希望他能激起求生的欲望,感激俄方的恩惠,进而坦白招供。
吴佩孚在他的单人房间里不食不眠,他在苦苦思索,如何避重就轻,应付审问。
他终于决定了四项原则:
第一,他承认,他是大清军官,官拜北洋督练公所上尉候差员——这是事实,俄军方面只要一查便知。
第二,他强调,候差员是有级职而无官守的,他不归谁管,同时也没有事干。他来一趟东北,搜集日俄之战的资料,仅只是他私人的研究兴趣,因为,他刚出军事学校校门不久。
第三,他说明,他不认识任何日本人,跟日本军方更是风马牛不相干。
第四,他指出,他的私人行动和中国军方也无关,因为,他正在婚假期中——这也是事实,北洋督练公所的档案里有,吴佩孚的婚假并未届满。
想定了,他把卫兵留下的食物饱餐一顿,然后,抱头呼呼大睡。
翌日一早,卫兵叫醒了他,开始冗长而繁琐的审问。吴佩孚被带到一间布置华丽的小客厅,有烟有茶也有酒,还有好几位和颜悦色的俄国军官。
翻来覆去,吴佩孚就只有他那一套话。
俄国人客客气气,他这么说;动了真火,他也这么说;诱以重利,他一字不改;临以酷刑,他还是一字不改。
实在拿他无可奈何,狡狯的俄国人,想了许多妙招。譬如,为了查证他是否真的不懂日本话,埋伏了人,趁他靠在床上沉思,突如其来的,用日本话高喊他一声,吴佩孚动也不动——他真的不懂,他所交接的日本“同事”,中国话都很流利。守田喊他“吴样”,那是守田独出心裁的中日混合语,在袁世凯派去的十六位中国情报员中,只有陈中孚和崔子尉,才是懂得日本话的。
又譬如:你私人来研究日俄战事,你能够把你所测绘的地图,所记载的情报,就你战略和战术的观点,一一加以分析解说吗?当俄国军官这么问他,那可正好问到吴佩孚的专长上来了,他能用一个钟头,讲解一次战役,而且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俄军失利的关键何在,日军得手的理由云何?原原本本,如数家珍。本来嘛,吴佩孚于公是在为日军搜集情报,于私,他何尝不在冷眼旁观,潜心研究,从实际的战事,加深他的战术造诣。
说的人天花乱坠,鞭辟人里,听的人兴趣盎然,衷心佩服。吴佩孚像是在为俄军法官们上战术课,上得他们迷迷惑惑,后来竟渐渐相信吴佩孚所供纯属事实,并无虚假了。
俄军总部觉得很失望,在吴佩孚身上做不出文章,审案的人都对吴佩孚表示同情,他们签拟吴佩孚应该宣判无罪释放。总司令一看发了火,拿起鹅毛笔来一批:“应予枪决!”
几乎就要绑赴刑场,一枪毙命了,驻在哈尔滨的一个俄军情报单位,不知怎的起了研究吴佩孚的兴趣,他们来公文,借提吴佩孚到哈尔滨,查问过后,即由该单位负责执行死刑。
很交了不少老毛子朋友,军法官们破格予以优待,给吴佩孚这名死囚以俄军的待遇。从奉天到哈尔滨,照俄军上尉出差费,发给食宿代金20卢布。
吴佩孚还是一个子儿也不花。
押解他的两名俄国兵,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有很大的烟瘾,却是极其吝啬,视钱如命。吴佩孚暗中定计,身上只有20卢布,钱打不倒他们,只怕香烟还可以。火车开出奉天不久,经过一个小站新台子,从不吸烟的吴佩孚,掏出10个卢布,向车站月台上叫卖的小贩,买了一大堆香烟,他既不自己拆开一包来抽,也不说是要送给那两名俄国兵,两个老毛子望着大堆的香烟,眼睛里喷出了火,吴佩孚佯作视而不见。火车在向铁岭疾驶,途经乱石山,因为要爬坡,还得转一个大弯,照例得逐渐减缓速度。就在这时,吴佩孚作手势说他要如厕,两个老毛子给大堆香烟吸住了,谁也不肯奉陪,于是挥挥手,叫吴佩孚自己去。
吴佩孚经由甬道,穿过车厢,他没上厕所,回头一望,俄国兵背对着他安然不动,头顶上飘起袅袅烟雾,准是拆开他买的香烟在抽了。他耸肩笑笑,走到车门口,看见有两个挑担子的东北老乡蹲在地上,便不慌不忙,跟他俩打个招呼,挪动两副担子把里门一挡。拉开车门,卷进来一阵寒风,吴佩孚紧紧身上的棉大衣,觑准一片草地,踏下承足就跳,先是往地面一滚,接连地翻了几个身,待就地坐起来看时,火车已经绕到山角那头去了。
站起来,张臂踢脚,喜在毫发无伤,这一下,算是从鬼门关逃回来了。吴佩孚兴奋得很,精神一振,他心想:两名俄国兵,在车上发现他跳车逃掉,决不至于下车来追,不过到了得胜台或铁岭,准会打电话通知各站缉拿,因此他决定投荒而走,一路向西。
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这一下午的亡命奔跑,他大概跑了五十多里。黄昏时分,日薄崦嵫,先是看见一条河流,缓缓流向西南,俄而又见一个小镇,上前问讯,原来这儿正是辽河之滨,名叫三面河,顺流而下,只有六七十里便到新民屯。瞎摸乱闯,居然路线十分正确,吴佩孚当时不禁喜出望外,再一打听,三面河每天都有帆船开航,镇上没有栈房,他便寄宿在一艘运豆饼的船上,船资饭账和宿费,居然也可以用卢布支付。
当晚便到巨流河,又回到京奉铁路线上,距离新民屯,只有一站。吴佩孚堂而皇之地买了车票上车,到新民屯找日本人的秘密联络机关,一索便得。吴佩孚竟然以一名俄军死囚,跳车脱逃,安然无恙的归来,尤其他在奉天监狱里拘押两个月,俄国人对他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他终能虚与委蛇,不曾泄露中日之间“通诚合作”的秘密。消息迅即传往中日方面,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不对他表示衷心敬佩,守田少佐和吴佩孚的伙伴们,更是欢呼雀跃,兴奋若狂。
旋即被调回锦州,而且继续担任第一线的情报工作,在日军三路进兵,会攻辽阳之前,吴佩孚他们经常出没于俄军战地。三路进兵三条路线上的俄军虚实,由于他们的出生入死,冒险犯难,几乎尽为日本大本营所侦知。
俄国陆军,以辽阳为中心,分向东南、西南,展开其辐射式的防线。日本大本营根据守田小组所搜索的情报,以第一军为右翼,自义州渡鸭绿江,连克九连城、凤凰城、宽甸、摩天岭(其实只有560米高)、本溪湖,进抵辽阳正东。中路以第四军为主力,登陆辽阳正南的大孤山,仰攻岫岩、分水岭、析木城,再绕过千山而与左翼在海城会师。左翼则以第二军登陆于复州半岛的貔子窝,西略金州,沿南满铁路北攻,吴佩孚便配属在这一路,充任侦探及向导工作。他曾引领日军连克复州、熊岳、盖平,俄军在大石桥据险而守,日本第二军攻坚摧锐,勇不可当。俄军因而大败。
日本这三路兵马,由于左翼和中央在海城会师,成了两路,一自南,一自东,两路夹攻辽阳,鏖战十天,俄军方始败退奉天。再经过天崩地坼的一场“奉天大会战”,俄国兵死伤十余万。日俄战争打到这儿,胜负已判,俄国固然全面惨败,日方也是损失奇重,精疲力竭。于是,由美国的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 Roosrelt出面调停,双方息争议和,订立日俄条约。俄国承认日本独占朝鲜为合法,让出俄国在辽东半岛上的军事、经济、交通等各项特权——俄国人对东三省的独占和封锁。至此完全打破。
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年),三月初,日军举行“沈阳入城式”,由大本营参谋总长大山岩侯爵亲自主持,儿玉大将和乃木大将一同列席。在这一庄严肃穆的典礼中,有一个极其惹人注意的节目,那便是大山总长亲自将勋六等的证书,交给一位黑黑瘦瘦的中国上尉,同时,在他的胸前佩上一枚“单日光旭日勋章”,这位接受殊荣的中国上尉便是吴佩孚。他在佩戴生平第一枚勋章时——据他后来自称,心中很不是滋味,因此,他的表情一定也是尴尬的。
一直到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年),吴佩孚方始脱离日军情报单位,如逢大赦般的被调回保定,派在第三镇候差。
袁世凯在小站练兵,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九月,练成了北洋常备左镇(又称北洋常备兵第二镇),亦即后来的北洋第二镇(师)。第二镇的兵都是从各州府县招募来的,编成以后由天津讲武堂出身,原任常备军总参议的王英楷当统制(师长),部队驻防在山海关里的迁安。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冬天,庆亲王奕勖和袁世凯挑选旗丁,成立京师常备军(后改京畿第一镇,又改北洋第一镇),以旗人户部尚书,后来当到军机大臣、内阁协理大臣,日本士官学校第一期毕业的铁良为统制(师长),这北洋第一镇驻防北平,自统制以至兵丁,清一色的是旗人。
光绪三十年(1904年)日俄之战,袁世凯以北洋防务日亟为词,奏准清廷,把他的武卫右军和自强军合并,成立北洋第三镇,以他的得力助手,亲信干部段祺瑞为统制,驻扎保定。同时又招募新兵,编成北洋常备右镇(后改北洋常备军第二镇,又改北洋第四镇),派袁世凯家里奶妈的儿子,自小在袁家当长随,后来历经行伍出身的吴凤陵为统制。
由此可知,在光绪三十年(1904年)成立的北洋四镇中,惟有北洋第三镇是袁世凯当山东巡抚时带去的老底子,一向和他渊源最深,可以说是袁世凯的嫡系部队。
吴佩孚是开平武备和保定速成两个淮军——北洋军学堂的学生,他出道比段祺瑞、王士珍、冯国璋他们略晚几年,但他毕竟是北洋正统,地位至少应该跟曹锟、王怀庆等人相埒,何况他奉袁世凯的密令帮过日本人,历经艰危,建立殊勋,抛开一切学识、能力、履历和年资不谈,他由关外调到保定第三镇,段祺瑞再怎么说也得给他一个好差使。
然而当这两个十多年后的死对头,挑起直皖战争的祸首见了面,吴佩孚诚然可以侃侃而谈,吐露他胸中的韬略与才学,可是段统制对他的印象却不佳,连个实缺都没给他——他叫吴佩孚仍以上尉原级职,充任候差员。
吴佩孚能不满腹牢骚,一心怨怼?
北洋新军,名字叫得好听,可是一开头便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及袁世凯的天大野心,搞出重重弊病。头一桩,慈禧太后受尽洋人的气,她要发奋图强,迎头赶上,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支新建的武力上,于是新军全部仿效西洋新制,兵弁俸饷,武器配备,一概求其尽善尽美。为了小站练兵,慈禧曾派户部尚书铁良,专程南下,分赴各省尽量搜刮经费,仅只近畿六镇的军饷,一年即达纹银九百零四万二千余两之巨。
新军如此之肥,清廷中的“大力人士”,当然会垂涎三尺,亟想分一杯羹,以逊清政治之腐败,自袁世凯以次诸将领,哪个敢不应付敷衍那些权贵。段祺瑞是在德国学过军事的,在北洋军要中,素以管军严明,纪律整齐,丝毫不容苟且著称。但是,当他在担任教练新军的时候,每一年,他要孝敬庆亲王奕勖和慈禧最宠的太监总管李莲英等人,一应“开支”三百余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