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太太雇乘轿子,吴文孚也租了匹马来骑。路上,吴老太太趁着轿夫休息,自己也跟吴佩孚在树荫下乘凉,她问起了存置心头已久的一个大问题:
“老二,你在外头这么些年啦,又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我知道你没成亲,可是,你有没有什么相好的……”
“没有,”吴佩孚赶紧摇头,“儿子还没想到这上头去咧。”
“怎么能说是想都不想?”老太太笑着责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忘啦,你都虚岁三十二啦,人家说,‘成家立业’,难道你立了业还不想娶媳妇?”
很有一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大道理,可是,话到嘴边,临时又缩回口去,心想,这一套理论叫老太太怎听得进?于是,吴佩孚一声苦笑说:
“世道正乱,结了婚就怕添累赘!”
“胡说!”老太太笑啐,“为了世道乱怕累赘就不结婚,那么,个个都跟你学,这普天下的人,莫非都该绝子绝孙?”
吴佩孚笑笑,不言语了。而且,往后若干年里,他一提起他太夫人的“婆说婆有理”,一直都挺欣赏,难为老太太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他不言语,吴老太太也就把话打断了不往下提,当天扫过了墓,祭告过祖先和他爹,收拾好供果该回家了,老太太笑着说声别忙,都走了够一半的路程,俺们何不就便上李家屯逛逛?
李家屯有什么可逛的呢?吴佩孚抱了老大一个闷葫芦,却没敢问,老太太正在兴头上,她说爱逛哪儿,就上哪儿去吧。
李家屯,离蓬莱县城足有三十多里,村上有一家大户,倒是书香门第,代有达人。当时在当家的李少堂,也算是蓬莱县里很有名的一位乡绅。
老太太坐着轿子,带了一名威风凛凛的军官,一个骑马的后生,进了李家屯,轰动一村的人,都跑出来看。吴佩孚尽低着头,跟他母亲走进李少堂住宅的右邻,砖墙瓦顶,挺干净整齐的一幢小屋子,早有一位满脸慈祥的老太太,一个俊俏袅娜的大姑娘,亲亲热热地嚷着“吴大娘”,迎了出来。
一见吴大娘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男人,李家的大姑娘害臊,粉脸儿一红,一扭腰又跑回去了。
于是,两位老太太呵呵大笑,一同到堂屋里坐下。吴大娘介绍自己两个儿子,让他俩喊“李大娘”,细说缘故,吴佩孚才晓得这家人家姓李,主人跟隔壁李少堂是嫡亲兄弟,却是早已亡故,而今只剩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吴佩孚想不透他母亲怎么会认识这一家人,又为什么老远巴巴来走这个人家。李大娘喊她闺女出来沏茶,那漂亮的女孩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尽躲在房里不出来。于是,两位老太太絮话桑麻,闲闲地聊,两弟兄便百无聊赖的在等待。
一直到回了家,天晚啦,吴文孚先睡着了,吴大娘方才絮絮叨叨,告诉吴佩孚,李大娘母女两个怎么的今年元宵进城来逛,经过安香店,在他们家歇了阵子脚。吴大娘、李大娘,攀谈起来十分投缘,约好了吴大娘几时下乡,也到她们家去坐坐。说到这儿,吴大娘突如其来的一问:
“老二,你瞧李家那姑娘怎么样?”
吴佩孚也没在意,顺口答道:
“很不错呀!”
有了儿子的这一句话,吴大娘精神陡地一振,她滔滔不绝地说,李家是世家,门第高,女孩子还挺有学问,知书识礼,贤淑得很。就因为她爹死得早,李大娘难作主张,高不成低不就的,把那么好的一位姑娘婚姻大事给耽搁了——李家姑娘今年二十四啦。还没许人咧!
听到这儿,吴佩孚方始明白,他娘煞费苦心,出趟远门,原来是为叫他相亲去的呀。李大姑娘模样儿实在标致,人品家世更是没话可说,只不过,一想起自己冒险犯难,死生俄顷的任务,他便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所以他叹了口气说:
“娘,说真的,我这两年还不想娶亲。”
李大娘的回答,是斩钉截铁地干脆:
“你不想,我想。”
“娘——”
怨怨地说:
“养了个儿子32啦,别说抱孙子,儿子还说不想娶亲呢!再说,你兄弟今年也28了,你不想娶亲,难不成叫你兄弟也陪着你尽打光棍!”
吴佩孚的中心思想,厥重一个孝字,他始终认为人生第一件事便是“孝”,而以“孝”为人之本性,由孝亲而事君、立身,这“忠”、这“义”都以孝为出发点。他所谓的“孝”,不但要养口腹,还要养志。什么叫“养志”?那就是以亲心为己心,无事不体亲之心,亦无事不顺亲之心,“亲喜亦喜”,“亲忧亦忧”。在这种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观念下,他“感亲之心”、“体亲之心”,终于“无所不通于亲之心”,干脆点说,他引“亲心”为己心,他遵从他母亲的意见,向李家求婚。
李老太太和李家姑娘,由于那日一见,对吴佩孚印象深刻,蓬莱一县的人都知道,吴佩孚的品行、学问,勤俭努力、孝亲友弟,甚至他的事业前程,全是一等一,无懈可击。吴家老二是个有志气,有希望的好儿郎,他所差的,只是时运没到。因此,当李家母女见到吴家挽来请婚的冰人,毫不迟疑,一口答应。尤其当冰人提起吴老二请假回籍,只限一个星期,母女俩居然也同意了,就在这短促的三五日内,完成婚礼。
婚后不到四天,吴佩孚就要骑上东洋马,跨海东征,老太太说你可以请婚假呀,吴佩孚苦笑着回答:
“本来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眼前我们就有重大的任务,这是顾前程,图出身的大好时机。娘,你今日让我走,得来的功劳,要比打几十仗还强多哩。”
听他说得诚恳,而且连李氏夫人新嫁娘都在帮着他说话,吴大娘一想,小夫妻俩恩恩爱爱,人前人后,什么话不说?许是老二真有好差使,苦留下他只怕误了大事,于是,点点头,说声:
“老二,今儿晚上你媳妇要跟你饯行,要走,明儿一早走吧!”
仗着心急,马又快,一路快马加鞭,当天晚上便赶到了芝罘,吴佩孚直奔西沙旺守田的公馆。大路上,迎面遇见了正待进城取乐的旧日弟兄。
“吴老二,”孟恩远一把将他揪下马来,“你真守时呵,我们都说你不来了哩。哪想到你这么晚了,还在往西沙旺赶。”
抹着额头上的汗,吴佩孚笑哈哈地说:
“还说什么守时?我已经迟到几个钟点啦!”
“几个钟头算屁!”孟恩远嚷嚷着,“走,咱们上烟台,大伙儿为你洗尘。”
“谢了,”吴佩孚一拱手,“我还得赶着去跟守田先生报到呢。”
“忙什么?”大伙儿全来邀了,“明儿早上再报到不迟,反正你都回来啦。”
“不不不,”吴佩孚忙着摇手,“眼看就到了,我何必白赶这半天?”
“这话也对,”是王怀庆出来打的圆场,“这么着,吴老二,烟台的得胜楼你可认得?”
“认得!”
“那么,咱们先去一步,你见了守田就来。记着,大伙儿全在等你。”
“好,我一定来。”
守田都回他的寝室了,一听吴佩孚来报到,喜不自胜,忙不迭又跑到办公室。一见吴佩孚,高兴得跟他握手,然后挺亲热地请他坐下。
日本人多礼,但是不能说人家没有诚意,守田从吴佩孚的老太太,问到他的兄弟,问他家里的情形,以及蓬莱的近况。
一一回答过了,又道了谢,吴佩孚方始告诉守田,他跟王怀庆他们有约,此刻,十好几位同事,都在得胜楼等他。
守田立刻道歉,请他马上赶去赴宴,他特意送吴佩孚到门口。直到这时,吴佩孚才想起了马匹的事,他很恳挚地说:
“守田先生,谢谢你送我一匹好马。”
十分得意,守田呵呵大笑,笑罢,指指自己的手表,跟吴佩孚开个玩笑:
“吴样,你有了快马,可是,你毕竟还是逾假了几个小时。”
吴佩孚站住,两眼定定地望着守田说:
“守田先生,我是迟到了几个小时。不过,我刚在四天以前结了婚。”
守田一愕。吴佩孚向他敬个礼,大踏步出门而去。
得胜楼上,杯觥交错,欢声震耳,吴佩孚心中得意,破例饮了几杯酒,颇有点醺醺然。当王怀庆调侃着问他:
为什么不照他所提供的“锦囊妙计”,托辞结婚,来上个续假一月?吴佩孚不假思索地说:
“我已经结了婚啦。”
“什么?”王怀庆大吃一惊,指着他再问:“你是说,你请一星期假回家,就结了婚吗?”
“不错,”吴佩孚点点头说:“我是在四天之前,奉家慈之命结的婚。”
“哇呀呀!”孟恩远连声嚷喊起来,“结婚才四天,你舍得下你的新媳妇,准时准刻地往回跑?”
“我还是迟了两个时辰。”
大伙儿全为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震撼了,有人夸他公而忘私,守责守时,了不起。也有人议论他忍心出此,不近人情。孟恩远直嚷着要吴佩孚补请喜酒,王怀庆却啧啧有声地说:
“为这件事,我准保你往后要懊悔!”
闹了半夜,吴佩孚生平第一次,头重脚轻地骑马回栈房。
翌日上午,吴佩孚准时到西沙旺守田“公馆”去办公。抽个空,守田请他进办公室去,神情肃穆地说:
“吴样,我向你道贺,同时也得告诉你,我对你是多么佩服。我已经替你写信给袁大人,报告你的喜讯,请他自即日起,按照规定补给婚假。”
然而,回到芝罘只休息了两三天,又有更重大、更危险的任务派给他们,守田奉命率领他的情报小队,支持日本陆军第三军正面攻击旅顺。吴佩孚只好放弃婚假,随同他们跟第三军向旅顺港迸发,这是日本人引以为傲的一仗,也是历史上罕见的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鏖战。俄军的炮火震耳欲聋,硝烟聚散,像是起了漫天的大雾,日本第三军充分发挥悲壮苍凉的武士道精神,一船一船地被轰沉,一队一队地被击毙,他们冒着猛烈的炮火敌前强制登陆,港口尽是断桅残樯,破碎船板,大量的鲜血,染紫了近岸浅蓝色的海水,第三军慷慨赴死,争先恐后,他们几乎是踏着自己伙伴的尸骸,攀援上峭岸绝壁,矗立云天的南山。
吴佩孚他们所乘的船,在第二线,他们眺望战事惨烈地在进行,惊心动魄,令人血液为之凝结。这一小队情报员,按照日军司令部的计划,本来是要随同登陆部队深入旅顺,展开破坏和情报工作,但是由于前线牺牲过于惨重,第三军司令官明知“守田小组”是日军之宝,惟恐他们有所损伤,于是临时又生踌躇,始终没有把命令发下去。
他将这一支奇兵另派用处,在旅顺港对面有一个无人小岛,名日“松木”,当时第三军司令官命令“守田小队”担任向导,带领一支队伍,在松木登陆。守田不懂司令官的用意,为什么既已登陆南山,还要占据这个孤悬海上的蕞尔荒丘?
吴佩孚深沉地一笑,低声告诉守田:
“这是声东击西,转移俄军的注意,将集中攻击南山登陆日军的炮火,吸引一部分到松木岛去。”
“这么说,”守田大吃一惊,“难道司令官是叫我们去当炮靶?”
“差不多,”吴佩孚很轻松地说,“不过,吉人自有天相。俄军大炮瞄得不准,松木岛距离远,他们未必能射中,同时,岛上巉岸城崄,罅隙必多,我们上去以后,不难找到掩护。”
守田点点头,下令出发,由他们的小轮前导,后面排了一串船队,直扑松木岛。当松木岛遥遥在望,港内俄舰的排炮便已阵阵轰来。不曾击中船只,但却在船队左右前后,激起高达丈余的水柱。海上一时波大浪急,由于船小,引起了剧烈地颠簸,有好几次,巨浪卷上了甲板,直如巨瀑冲泻。
每一个人都冲成了落汤鸡,一头一身的水,也有人在甲板上摔得七荤八素,满地打滚。守田少佐急了,他声嘶力竭地喊:
“快去通知驾驶台,采Z字形转折前进!”
“不行!”吴佩孚大声地阻止:“炮火从我们后面来,跑得越快,挨炮的机会越少。还有,炮手打到我们的可能不大,我们怕的是浪沉,停留在海面的时间应该尽量缩短!”
守田默不作声了,不久,小轮停岸,守田照吴佩孚的意思,告诫他的情报员,上了岸有洞找洞,没洞找岩石罅隙,匿身掩护,等旅顺拿下来咱们再回去,要记住——咱们不是来打仗的。
吴佩孚和守田躲在一个小岩洞里,席地而坐,面对炮火,俄军没有一炮打到松木岛,他们往大海里成吨的倾注钢铁与炸药。
听炮,观战,守田和吴佩孚闲闲地聊,他们俩的谈话从这里开始——
“吴样,你料事如神,反应敏捷,不是我恭维你,你确实有方面大将之才。”
“不敢当,”吴佩孚伸手一指巍立云天的老铁山高角,“贵国将士的奋不顾身,那才是军人的典型。”
突如其来,守田把他藏在心中已久的一个问题,趁此机会提了出来:
“吴样,你认为中日之间的未来关系如何?”
吴佩孚头也不回,冷冷地答:
“断乎难免一战!”
许是答案过于出乎意外,守田怔了怔,移时又问:
“吴样,这一次我们合作得极为愉快,我承你帮忙不少,贵国人有所谓‘患难之交’,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吴样,请你容我发此一问,倘若将来中日果然开战,万一你我猝然在战场相遇,到那时候,你将怎样?”
回答得也很干脆:
“我们不会在战场上相遇的。”
守田大概是懂了,吴佩孚的意思是说,守田将来准是还干情报,而他自己则将上马领军——这一对异国友人的战场不同。
歇一阵,守田还是忍不住的再问,假使就有这样的事发生呢?
吴佩孚缓缓地回过脸来,他的背后是旅顺军港,以及海天之间的层层硝烟,不时有划空而过的弹道,亮起弧形的红线;骤地,守田利远一惊,因为他发现有两道寒光射上了他的脸,吴佩孚神情肃穆而庄严,紧盯着他,一字一顿,说出了一句誓言:“有我——无敌!”第三军付出空前绝后的惨重代价,攻克旅顺要塞。俄军总司令斯德鲍尔苦守旅顺四个月,前后三次击退日军攻击,这是日军第四次发动总攻,俄军四面受敌,外援断绝,第三军前仆后继的攻克南山,等于指向俄军心脏的利箭,斯德鲍尔不得已,挥泪投降。
日本大本营检讨旅顺战役,深感不该把惟一的情报小组用来攻坚摧锐,投诸危险的战地,因此,断然拒绝前敌司令部守田小组随军北上进行扫荡的要求,特地电令守田回到芝罘岛,常驻西沙旺。归航中,有一次,守田想起松木岛上所谈,笑着跟吴佩孚说:
“为了预先安排未来的中日之战,我还有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做。”
“可得而闻乎?”
“我要在袁中堂跟前说你的坏话,永远不让你晋级!”
不过,回芝罘岛后未几,守田便请吴佩孚陪他同赴天津,他跟袁世凯几度晤面,有所洽商。重回芝罘时,吴佩孚的肩章上又加了一颗星,他由于守田的推荐,升任了一级初等官(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