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共才花了几十两银子,带着母亲、妻子和兄弟,在沈阳住栈房、吃饭馆、逛大街、上戏院,然后上大绸缎庄买匹头,办皮货,里里外外,全部换过——吴老太太他们来时只有几只柳条箱,几个铺盖卷,离开沈阳上火车,新制的箱笼行李堆在月台上,够有一人高。
到了长春,早有张福来带着本营的营长夫子,排起队来在月台上迎接,那么些威风凛凛的军官,围着蓬莱来的吴老太太,老太太长,老太太短,喊得多么的亲热。上了蓝呢官轿,进了杨家大院,一看那宅子,一看那摆设,一看赵家三口那么样地热烈欢迎,吴老太太直在嘴里念叨,苦尽甘来,这一辈子真没白活。
吴佩孚的同事、部下,一批批地来道贺,给老太太她们接风、洗尘,大宴小叙,竟无虚夕。凡是吴佩孚的朋友,全晓得他最孝顺,讨好巴结他的老太太,比送他什么都更感激。
一连许多天的应酬往还过了,生活渐趋正常,吴佩孚有一匹马,他一早骑着去黑嘴子督练队伍,黄昏时分才蹄声得得地归来。有了自己的家,精神十分愉快,只不过,家居的日子一久,他开始察觉老太太和他的妻子之间,慢慢地在滋生矛盾。
吴佩孚的原配李氏夫人很美,而且相当贤慧,不过却有一桩,她是她母亲的独生女儿,母女相依为命,李老太太对她溺爱备至,难免有点娇生惯养。她跟吴佩孚结婚,对于吴佩孚本人,倒是衷心敬服,无话可说,惟独她的婆婆,吴老太太历尽千辛万苦,抚养儿子长大,在蓬莱刚结婚的时候,李氏心里已经暗暗在嫌夫家窄门浅户,没有她娘家的气派,再加上吴佩孚虽然每月都有可观的银两寄来,但是老太太是吃过苦头来的,把儿子寄回家的银两,看得比性命还重,即令有够花的钱,家里始终粗茶淡饭,荆钗布裙。自己都当了官太太,用几文零用还得向婆婆伸手,新嫁媳妇有什么委屈嘴上不说,一股脑儿闷在肚子里头。在娘家她母亲把她当作心肝宝贝,进了夫家什么好处都没有,还得听婆婆的支使,缝缝补补,亲操井臼,所以越住下去她越难忍耐,不多久便回娘家掇促她妈,以自己独居寂寥为词,将她女儿接回李家庄去住。
因此当吴佩孚婚后离家的那两年半里,李氏一直都住在娘家。吴佩孚以为自己娶了媳妇,可以代他尽事亲定省之责。其实呢,婆媳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归里包堆,何曾同住过好些天?
李氏无拘无束,在自己娘家住着,好不容易熬到吴佩孚捎来了信,叫全家搬去长春同住。当时她倒是挺高兴,夫妻团圆,远道儿上关外去开开眼界,再说,吴佩孚是统带,自己便是统带太太。李氏大家出身,很懂做官太太的滋味,那年她才27岁,年轻貌美的官太太,夫婿学验俱丰,前程无限。凡此,在她的人生历程上,都是最光彩,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当然,这便是她一生中的一大高潮。
抵达沈阳,瞧见吴佩孚风采依昔,倍增威武,心中又是一喜,她曾不知几千百遍地想过,见到丈夫,应该怎样向他诉说她在蓬莱受的委屈。当夜,她又觉得不该一见面就谈这些,扫了丈夫的兴,于是想着过些时再说也罢,反正机会多着呢。谁想,就由于这一迟疑,她失去了倾诉的机会,而且,造成她自己莫大的悲剧。
到沈阳的第二天,李氏便又开始暗地里生气,吴佩孚是个孝子,事无巨细,一概惟母命是从。除此以外,整个家庭也要以母亲为中心,他有意造成他母亲绝对的权威,他手头所有的钱,以及往后所发的饷,原封不动地交给老太太,老太太坚持省吃俭用,勤劳刻苦,家里除了杂兵,不许雇人,吴佩孚也要李氏洗手作羹汤,做出一日三餐。刚到沈阳一时高兴,买了几件绸缎皮毛衣裳,李氏跟隔壁赵太太一样,当作居家便服,老太太一见却立刻皱起了眉,嘟囔着糟踏浪费,李氏横一横心对丈夫说了,吴佩孚的反应是:
“这么吧,你明天做两套布衣服,专在家里穿。”
更让李氏愤懑不平的是,往先在蓬莱,自己要用两文零钱,得向老太太伸手。如今呢,丈夫是堂堂正正的大清统带官,一个月赚四百两,连他要用银两,也得像小孩子似的跟老太太要!
偏又有个张佩兰,同在一座屋顶下住,20来岁年轻貌美的大姑娘,没许人家,却跟吴家母子越来越近乎。
张佩兰本来是从自己家里搬来陪姐姐的,早先,每逢赵尊贤出门,赵太太便孤零零的一个人守整幢屋子。不久吴家搬来合住,她却已经在杨家大院住惯了,并没有意思往回搬。她仍旧住在东耳房,和吴佩孚夫妇住的西耳房,仅仅一院之隔,遥遥相对。
她又是个很早死了母亲的,杨家大院里,三个男子汉——赵尊贤、吴佩孚、吴文孚,每天都要出门。剩下四位娘儿们,吴家婆媳合不来,无话可谈,赵太太要忙家务事,就剩吴老太太跟张佩兰合得拢,又得闲,再加上吴老太太开口闭口就是二姑娘跟俺有缘。于是乎,张佩兰一大清早起了床,盥洗用餐,便忙不迭地往西正房吴老太太那儿请安,一老一小,在一块儿,兴致特别地高,一聊,往往从早到晚,聊个没完。
吴统带公馆有两位常客,那便是吴佩孚的哼哈二将,张福来和牛起顺。三日两头,张、牛二人跟着吴佩孚,骑马从黑嘴子来,或者涮个锅子,或者添两只菜,两位常客便跟吴家老小同桌用餐,吃吃喝喝,笑笑谈谈,气氛十分的轻松愉快。那张佩兰是个好热闹的,老太太又非她不欢,于是遇有这种场合,老太太说什么也要把她留下来陪客。
时间一久,彼此都很熟了,有一天晚上,吴老太太似有意若无意,一个劲儿弹她的老调,直夸二姑娘有这好,有那好,又善伺人意,又懂得体贴,然后便是一声长叹,不胜感慨地说:
“唉!我要是能有这么一个闺女,那我就心满意足,什么都不想喽。”
那一头,张佩兰本来就挺会说话,此刻便也在投桃报李,甜甜地说:
“老太太待人太好啦!我母亲早死,好些年来一直都在想,母亲对待子女,该是怎么样的慈祥?这会儿遇见了老太太,我又常常告诉我姐姐,真是自己的母亲,对待我也不过就这样。”
座中,张福来毫无心机,牛起顺更是直心直肚肠的人,他一听两面说得这么近乎,当时就嚷了起来:
“好哇!老太太这么喜欢二姑娘,二姑娘又懂得孝敬老太太。老太太没女儿,二姑娘没娘。干脆,二姑娘拜老太太为干娘呀!”
“对!”张福来兴高采烈地插了嘴:“二姑娘这么一拜,那真是两全其美,就不知道二姑娘乐不乐意?”
张佩兰身子一扭说:
“怎么会不乐意呢,人家早就这么想了,只怕老太太不肯收我,一直都没敢提咧。”
“这会儿不是有人给你提了吗?”张福来一力促成:“老太太那么喜欢你,你还怕她老人家不乐意?”
吴老太太原是有心事的。她见吴佩孚夫妇始终一语不发,瞟了吴佩孚一眼说:
“二姑娘人家还有她爸爸呢,这是件大事,她得先去问问。”
张佩兰却忙不迭地说:
“我爸爸要是听说老太太肯收我,他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哩!”
“那么,就这么办,”张福来自作主张:“二姑娘,明儿你跟你们老爷子去说一声;老爷子答应了,拣个黄道吉日,你拜干娘。”
牛起顺大声地起着哄说:
“好极了,赶明儿日子一定,咱跟张帮统是原起意人,得跟老太太好好地贺一贺。咱们俩无以为敬,到时候送一桌酒席来,一来贺喜,二来大家聚聚。”
啪的一声,李氏手里的筷子,不知怎的失手掉在地上,她脸孔涨得通红,喃喃地埋怨自己几句,正待弯腰去捡,沉默寡言好半天的吴佩孚,这时候适逢其会地居然开了金口:
“掉在地上就脏啦,我去给你另拿一双吧。”
李氏迫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民国以前的中国老百姓,就只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热衷名利,对官府吏胥巴结谄媚,无所不用其极;一类则是心惊胆跳,见了当官府的避之如同蛇蝎。张廷玉和赵尊贤都属于前一类型,而吴佩孚这位简放第三级中等官,他的官阶相等于文官正四品,官秩同于都司,如果是单独放出去戍守一方,也就是方面大员了。因此,当张佩兰回家去,兴冲冲地一说吴老太太要收她为干女儿,她父亲和姐夫莫不欢天喜地的绝对赞同。
张佩兰拜了干娘,吴、张二府结为亲家,双方亲友,正好趁此机会,借题发挥,礼尚往来,酬酢频繁,很是热闹了一段时期,光绪三十三年丁丑新岁,也就在繁文缛节、杯觥交错之间度过。吴老太太如愿以偿,收了张佩兰这个干女儿,张佩兰更是从此改了称呼,她跟吴佩孚兄弟和李氏一样,管老太太叫“娘”,喊文孚“三哥”,喊吴佩孚夫妇“二哥”“二嫂子”。
不但如此,自兹而后张佩兰连生活方式都加以改变,她在东耳房睡,却在西正房吃。每天清早起床,漱洗完毕便上东正房去,一直要到吴老太太安安稳稳地睡下了,她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像个孩子般的跟老太太寸步不离,惟一的例外,是老太太催促着她:“去看看你二哥走了没有?”,或者是,“去瞧瞧看,你二哥该回来了吧!”
于是,张佩兰便遵照娘的吩咐,走进西耳房,也不管她二嫂子在不在跟前,亲亲热热地喊:“二哥呀,娘叫我来瞧瞧你走了没有?”抑或——“二哥,你回来啦,娘都叫我出来望过好几遍啦!”
渐渐地,她对吴佩孚问暖嘘寒,为他做这做那,只要吴佩孚在家里,她也就须臾不离左右,她口口声声宣达娘的意旨,自然而然地介入了吴佩孚的生活。
起初,吴佩孚对于张佩兰很敬重,很感激,因为她是自己母亲心爱的人,惟有她才可以使他母亲获得快乐,他很愿意视张佩兰为己妹,而对她负起长兄的责任。可是,不久以后,他发现不但母亲和自己的妻子之间存有矛盾,即连妻子和妹子,更是暗潮滋长,问题重重。妹子对自己越来越亲密,妻子对自己便越来越冷淡,知书识礼,貌美如花的李氏,开始沉默寡言,悒悒少欢,神情动作,每每流露出反抗的意识。再加上有一天偶然听到邻家的小儿在唱:“干柴干草好起火,干哥干妹好成亲”,于是,他便在突然之间有了警觉。
四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张佩兰脱下皮袄,换上绸衫,模样儿更显得标致。这时候,她每天傍晚已经不等老太太催促,只要吴佩孚回家的时刻一到,她便自动跑到西耳房,跑到天井里,甚至于跑到门廊上去侧耳倾听二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了。接到吴佩孚,“二嫂子”多半在厨房里忙乱,“嫂有事妹子代其责”,她会刻意温柔,加倍体贴,把吴佩孚服侍得周周到到。
平时一得闲暇,吴佩孚总是一卷在手,乐此不疲,当家庭里的暗潮越演越烈,美丽的李氏渐形消瘦,吴佩孚暗叫不好,莫要闹出什么事来了。因此,他想了个办法,一方面为研究切磋,一方面也为免致速祸,当他听说同街有一位名秀才毕维垣,饱读诗书,胸藏万卷,他中过秀才以后,便潜心学问,无意功名,晚年更专治易经,对于百源学派的开山祖师,宋代邵雍(康节)的著述,极有心得,在东三省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学人。于是他便托人介绍,登门拜访,而毕维垣和他抵掌而谈,难分难舍,大有相见恨晚之概。从此,吴佩孚便在每天黄昏回家以前,先到毕家去打一个转,跟毕维垣二人一齐研究易经,对于邵康节所著的《观物篇》、《渔樵问答》、《伊川击壤集》、《皇极经世》等书,都曾涉猎过,然后反复讨论。吴佩孚后来能以《易经》为学有所长,著了《正一道铨》这一本书,也就是在这一段时期打下的基础。
吴佩孚以研究学问为由,有心逃避现实,但却仍无法遏止暗潮之加速滋长。吴老太太和李氏婆媳之间,感情日趋恶化,诚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借由长时期的婆媳失和,以及内在外来的诸多因素,终于有那么一天,化暗为明,火山爆发,李氏竟敢当面顶撞老太太,于此唇枪舌剑,发生龃龉。李氏深感自己受尽委屈,没有理由继续恋栈,她公然扬言:
“我明天就回蓬莱去!”
等吴佩孚从毕家欣然归来时,他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僵局业已无法挽回,李氏下定决心,明日启程,老太太频频拦阻,不让吴佩孚去劝。是夜,当老太太放吴佩孚回房时,李氏早就心如死灰,她把自己的行李,全部理好。不管吴佩孚跟她怎么说,她的答复只有一句:
“求你给我点路费!”
老太太那一边,表现得更为决裂——倘使吴佩孚真的“娶了媳妇儿不要娘”,不让李氏回娘家去,把她留在这儿“气死自己为止”,那么,反正是活不成了,要不,她去跳海,要不,她带老三回蓬莱。
吴佩孚迫于无奈,他惟有吞下他一生最酸涩的一枚果实,眼睁睁望着他无辜的妻子,黯然登程。她甘于退让,回蓬莱去跟她母亲同住。
李氏一走,张佩兰便以干女儿的身份,代理吴府中馈,她仍还是一大清早过来,深更半夜回去。她那一排三间东耳房,隔一口天井,恰好正对吴佩孚的西耳房,东耳房有二姑娘一人,西耳房住吴二爷一个。
五月间,有那么一天,趁张佩兰不在老太太的西正房里,老太太便把吴佩孚喊来,叫他在炕靠上坐着。
歇半晌,吴老太太开了口,她是在问:
“你媳妇儿去了这么久,她可有信来吗?”
吴佩孚黯然苦笑,摇了摇头。
母子二人并肩而坐,西正房里,持续片刻难耐的沉默。结果还是吴老太太开的头,她感慨万千地说:
“我老了,身体又不好,成天地闹病,眼看我就没几天活啦。我这一辈子,受够了苦,也享了几天福。如今你们哥儿俩都已经长大成人,我死,可以说一无牵挂,只不过,有一个心愿办不到,我是有点儿不甘心。”
“娘,”吴佩孚心酸不已地说:“好端端的,您老人家说这些个干什么?”
吴老太太不理,却是一伸手捉住了吴佩孚的胳臂一阵摇撼,然后说:
“老二,老二,你晓得娘惟一的心愿是什么?”
“娘!”
“我要抱抱我的孙子,我苦了大半辈子了,连孙子都抱不着,我死不瞑目!”
犹如万箭攒心,吴佩孚发出了痛苦地呻吟:
“娘,您别这么说,好不好?”
“不好,”吴老太太的语调,斩钉截铁:“怎么你连我最后的心愿也不许说!”
吴佩孚惶急万状,从炕靠上站了起来,垂手肃立。他婉转地再进一言:
“娘,您老人家是要活一百岁的,还早得很吗,您干吗尽在念着抱孙子呢?”
“还早得很?”吴老太太一声冷笑,又道:“老二,你忘了?你今年34,你弟弟也有31。”
吴佩孚避重就轻,希望能够就此转移目标,他强颜欢笑地说:
“娘,您不说我倒忘了,老三都31啦,是该给他成亲哪。”
“俺不说老三,俺在说你!”吴老太太疾颜厉色地道:“你是吴家的长子,你娶亲都娶了三年啦,怎么着?你自己给我说,你媳妇是放了个屁没有?”
吴佩孚心慌意乱地又喊一声:
“娘!”
“走了那么多天,连一个字也没寄回来,”吴老太太尽在数落着李氏说:“你看嘛,她准是决心下堂求去了——万一不是,娶这么个媳妇又有什么用?你们结婚三年,她一胎都不生,眼见她就是一个不能生育的。老话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二,你是否要担这个不孝的罪名?”
“娘……”
“你就不替你娘着想,”吴老太太打断了他:“你也得对得起吴家的列祖列宗!”
“娘,”迫于无奈,吴佩孚只好点醒他的母亲:“您老人家别忘了,儿子结婚,三天以后就回了烟台。”
“这一回呢?”老太太反唇相讥:“在一块儿可有半年了吧?”
吴佩孚语塞,夜凉如水,他站在那儿,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瞟他一眼,老太太似乎有点心软了。她改换语气,先是连声叹息:
“老二呀,其实,娘这也是为你着想,34岁的人啦,难道你也不想抱儿子吗?再说,你媳妇儿来了三年,才有几个月住在俺们家里?老这么下去,你是抓印把子的人,总不能尽跟光杆儿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