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捂着耳朵的手,茫然睁开眼看去,眼前一片漆黑,当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隐约看到自己面前半跪半坐着一个女子,纤纤十指梳过乌黑的长发,将发缕缠绕在他手指间,她凝眸看着他,看他闭着眼由初时的喃喃有声,到此刻睁开眼时的茫然无所适从,她轻微叹息了一声:“虎子,你回来了,这趟去镇上卖了酒?”
虎娃一愣,看看四周——似曾熟悉的景致,竟又回到了虎娃刚穿出壁画的那一瞬,阳光下,一弯水湄,逐流而下的一片细纱,丫头在岸上呼唤他……他飞快涉入水中,捡起细纱,上了岸,扶住跌倒在岸石边的丫头,听她吟唱着,轻声细语地道:“自从那****接了绣球,我俩成亲后,你时常发呆,是为何呢?”
“成亲?!”他只记得方才他还在接她抛下来的绣球,怎的如此快就已成亲了?
虎娃愣愣的,从发觉自己竟不在客栈、而是在桃花坞的那座茅庵前的水湄边,就很是迷茫,揪着零星的记忆,似真似幻的感觉,令他困惑不安:“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我俩成亲的事了?”小倩眼底妖异的红芒微闪,语声轻柔如吟着催眠曲。
“我记得……”虎娃竟呆呆的点了头,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巨响轰炸脑海之前忆想到的些些画面,零星闪烁,凝神去捕捉时,头便痛了起来,“唔……”抱着头低叹一声,他吃力地说:“我记得这里是……咱们的家!”
“记得我是你的谁吗?”小倩屏息以待。
虎娃霍地抬头,眸子亮亮的,嘴角边缓缓的,泛出了笑缕,他开口一声唤,唤的竟是:“娘子!”
是了,他想起来了,绣球招亲那日,他接得了她抛来的绣球,洞房花烛,喝下合卺酒,行了周公之礼,便成了她的夫婿,放下书篓,打消进京赚大钱的念头,他在桃花坞的茅庵里安下身来,与她执手看日出日落。
在一起过着小日子……
平日里,她酿的桃花酒便由他拿去市井卖,顺便带上他亲手刻的石雕佛像、精巧装饰,卖得银两,节省着用,日子过得也算清贫。
“今日的酒都卖完了,只剩了几尊石雕,搁在古玩铺子那里,明日再取。”
口袋里掏出的铜板儿,他交给了娘子,捡起那片细纱,穿上鞋袜,扶着娘子从岸边站起,往溪岸前方那片桃花林子里走,她小心地看着他,看虎娃脸上再无疑虑,旋开了酒窝,眼睛亮亮地冲她笑了:“咱们……回家吧。”
桃花坞里,一座小小茅庵,清幽雅致。
竹篱笆圈出的院落,几只小鸡啄着地上散落的米糠,一排排晒干的咸鱼晾在箩筐里,院落后面翻耕的几亩黑泥巴地里栽种着瓜果蔬菜,茅庵墙角垒了个石磨,几口水缸,酿酒器皿都搁在了地窖里。
茅庵简陋,只一层碎花布帘隔出外屋与内室,外屋砌了灶台,锅里焖好了鱼汤,一张木桌上搁着一碟凉拌的丝瓜,一碟切片的腊肉,屋子里飘着饭香。
小倩在院落晾晒了洗净的薄纱,推门进去,径直走到灶台前,打开锅盖,热腾腾、香喷喷的鱼汤便端上桌来,盛好两碗米饭,摆下两副筷子,贤惠持家的妻在门口唤:“虎子,进屋吃饭咯。”
在水缸边洗了洗手,虎娃进屋来坐到饭桌前,持起了筷子,拨拨碗里的饭粒,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饭煮硬了吗?”小倩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儿,忙问,“还是这菜不合胃口?”
“不、不!很好吃!好吃!”虎娃埋下头,匆忙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温良贤惠的妻又持筷往他碗里夹菜,“好吃就多吃点。”镇里镇外地奔波,卖了好些铜板儿回来,他定是饿了的,“虎子,今儿镇里头可有什么趣事?”
噎了一下,虎娃也持着筷往娘子碗里添菜,“食不言,寝不语。娘子,吃饭吧。”
“呆子!”噗嗤一笑,小倩也不多话了,默默用膳时,眼角余光却总瞄着夫婿,女子独有的细腻心思,让她觉察今日的他心里头似乎藏着什么心事,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扒了几口饭,他便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默不吭声地往里屋去了。
匆匆收拾好碗筷,小倩烧开热水,往盆里放下毛巾,端了盆温水进到里屋,往床前搁下水盆,转身走到桌子前,桌子的刀具放好了,刀刃却还没有磨好,虎娃却抓起了雕刻用的花纹硬石,盯着手中的石头发呆。
“虎子,”她牵住他的一片衣角,轻声细语,“天色不早,忙累了一整日,还是早些歇息吧!”
“不、不……”蓦然回神,虎娃忙持起刀具往石磨上打磨几下刀刃,心神不宁地回了她一句:“你先去歇着吧,我还得雕这石……”手一顿,他看着卷了刃的刀具,愣住了。
“水凉了,可就泡不了脚了。”觉察出他的异常,小倩却不点破,只是柔婉一笑,牵了他的衣袖往床前走。
无奈,搁下石头,随娘子走到床前,他往床沿一坐,脱了鞋娃,把脚泡到水盆里。娘子便贴心地打湿毛巾帮他洗脚。
“丫头……”低头看着蹲在床前为他洗脚的娘子,虎娃欲言又止。
“嗯?”她抬头时,笑意盈盈。
丫头的笑靥,犹胜桃花烂漫的颜色,初相见时粉面不胜羞的嫣红,更令他感受到最初的心动,直至喜结连理,相濡以沫的这段日子,朴素平淡得仿佛很真实……如此贤惠持家的妻,如此乖巧可人的妻,让他由最初的心动,到如今的眷恋情深……委实是不舍得……离开她呵!
“丫头待我……真好!”原本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了一声叹息。
莞尔一笑,她端起水盆走了出去,片刻又回到里屋,点了支蜡烛,在晕晕烛光下,对着镜子拔下绾发的荆钗,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泄而下,一室幽香。
他盯着那支蜡烛,出了神,心中隐约的,记得那是小镇上千金难求的……犀照的烛光!
她,为何总点这一支蜡烛?
烛光照得眼前昏昏,如坠梦里,几分不真实……
宽了衣带,踱步上前,虎娃接过她手中梳子,站在她身后,帮她梳理满头秀发,一下一下地梳,眼前仿佛有银丝的光泽闪过,定睛细看,却仍是柔亮乌黑的青丝秀发,一丝丝的,网般编织着缠绵上来,连同心中那缠绵不休的情思纠结在一起,怎样也化不开。
“举案齐眉、结发夫妻……”挽了青丝,绕在指尖,他神情恍惚,口中喃喃有声。
“呆子!”粉腮酡红一片,她如痴如醉般眯了眼,向后偎依至他怀里,心中暗叹:他看她时那火辣辣的眼神,总叫人脸红心跳,但,她又如何能觉察不出他眼底深深的迷惑,这梦境,能困他到几时?如何能梦下去,一直将他留在梦中,这梦,不要醒来,多好、多好……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意念摇摆不定时,他便学着她吟那曲儿,“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她附声吟哦。
朦胧烛光下,相偎相依的一双人影静默了许久,方始闻得一声轻叹。
细若游丝的叹息声入耳,小倩凝眸盯住了镜中倒影,窥得虎娃虽抱着她,却是满面愁云,长吁短叹,果有心事!她转了个身,面对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问:“虎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眸子里染了几分焦虑,再也无法隐瞒心事的他,惴惴不安地道:“我离家数月之久,我、我……”
“虎子想家了?”他哪里有家?他哪里有家可归?只不过是妖法渐渐失效,令他焦虑不安,像是无所依从,心中就会想要回家……至今,她与他,仍没有一个真正的家!
“我随你回家省亲如何?”她仍想继续编织这个梦,仍想强留住他。
“不、不……”慌乱了一下,虎娃总觉得自己该回去的地方,不是丫头该去的地方!“路途漫漫,娘子不必相随,我独自回家看看即可!”顿了顿,又飞快地补上一句:“来去十日便回,无须担忧牵挂。”
“十日……”幽幽一叹,该来的终究会来,她心中酿起了黄莲苦,却说不出口,只得点头:“罢了,十日便十日!”妖法试效,她终究是留不住他的,只待十日过后,他能再入“桃花源”,她便在壁画中等他,再为他编织一个梦,一个只属于她和他的梦!
拿起他的发巾,随意地束起长发,她秉烛走到衣厨前,帮他收拾打点行装,“准备何时起程?”
“明日!”耽搁了这么久,他心知再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家里那桩事儿,还得等他回去作个了结——这样想时,却又一愣,家中有什么事急等着他回去作了结?
阳城……囚犯……越狱……
脑海中零星的闪光,却是一闪而逝,未及捕捉,他依旧神色迷茫而困惑。
“明日便走?”她再怎么不舍,也得顾及他的感受,凡人被困在妖法里,困久了,终是不好的,“那你早些歇息吧!”
铺好了被褥,她转身往外屋走,准备帮他备些干粮时,却被他拉住了手,“不必费心打点,丫头,先歇着吧。”话落,一把将她抱起,缓缓走向床前……
扑哧——
烛光吹熄,床上两幅纱帐幽幽垂落,幽掩了旖旎春光……
烛光熄而复燃时,窗外夜色已浓。
挽起纱帐,虎娃独自披了件罩衫,下床来,从衣柜里取出亲手帮夫婿缝制的几件衣衫,叠进行囊里,去外屋备好了干粮,掀开布帘回到内室,挑灯坐下,借着微弱的烛光,捻了针线,纳着一双新布鞋。
晚风习习,吹窗而入,帐子被吹得“哗啦”作响,听得床上有了些动静,她忙起身走至窗前,关了窗,回转身时,目光凝在了虎娃熟睡的脸上,看他睡得那样香甜,梦里泛开幸福的笑容……
忍不住幽幽一叹,她对着床上的人儿,喃喃地问:“娶丫头为妻,幽居山野茅庵,清贫度日,这便是你我心中的桃花源!梦若成真……多好!”
床上鼾声轻微,他在睡梦里怕是难以听到她喃喃之语。
一声轻叹,她坐回灯下,埋首,一针一线细细缝着布鞋——她做这一切,如贤惠的妻应当做的事,但,他又如何带得走?她能给他的,只是梦里的幻象!
啪嗒——
不知不觉,眼中竟酸涩得滴下泪来,朦胧里,似有血光闪过,指尖一痛,绣花针深深扎进指甲,滴出血来,濡染了鞋面。
几点猩红之色,在灯下异常刺目,她眯眼看时,心头莫名地笼上了阴霾……
思忖一番,她便用针线绣了几朵桃花掩去猩红之色,如同当日……她绣那幅凤凰彩锦时……彩锦染血,她也如此弥补掩盖……
出嫁三回了……
第一次出嫁,只是个懵懂的丫头,莫名被员外郎相中,却招来厄运,险些丢了性命!
第二次出嫁,只是别人的影子,浴火成妖,仍不是夫郎眼中那个婉妹,错嫁情殇!
第三次出嫁,只是狐妖法术里的幻象,只是她为虎娃编织的一个幸福的梦!
太过美好的事物,易碎……
梦,易醒……
含泪,抬眸,她看向窗外——
纳好那双新布鞋,烛台上的光焰也暗淡了下去,窗外,天色微明。
“天亮了?”
一晚好梦,醒来时,却不见了枕边人,虎娃急忙撩开纱帐下了床,抬头便看到桌子上搁着包袱,是娘子连夜帮他收拾打点好的行装,换上衣衫,梳洗一番,走到外屋,看着娘子忙碌地张罗早饭,他心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却也……格外依恋和不舍!
“粥快熬好了,你先坐下吧。”小倩递了双筷子过去。
“不、不用了……”分别在即,心头莫名一沉,拖着沉沉的脚步上前,虎娃摇头叹了口气,“我吃不下。”像是与她吃最后一餐的感觉,让他选择了逃避,“早点出门也好早点到家。”拎起行囊,匆匆往门外走时,却被她唤住了,“虎子……”急急追出门外,她把昨晚缝制的那双布鞋装进一个小布袋,用绳子系好了,亲手交给他,“带上它,出门再外、路途漫漫,别舍不得穿。”总觉得这一别,似乎千山万水也难重逢一般,她只希望心头一丝不祥的预感,是自己多虑了……
“丫头、你……就别送了!”喉头像是塞了沙砾,虎娃干涩地一笑,不忍见丫头眼眶泛红,匆忙转身,大步走出茅庵。
小倩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路相送,送到桃花林外时,她悄然掩袖弹去眼角泪珠,遥遥地喊了声:“虎子,我在家中等你回来!”
虎娃强忍着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却听丫头遥送一句:
“十日一过,你若不回,我便去找你!”
小倩在林子边挥手目送他渐走渐远,直到看不见人影了,她仍伫立在桃花树下,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