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
滴水声,响在耳边,虎娃缓缓睁开眼睛,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自己仍置身在地宫深处那个诡秘的溶洞内,柔和的光,从一潭碧水里折射出来,照着岩壁上那一张张仕女图,洞中奇异的一幕却消失了,洞顶没有幽灵状的白色物体在飘舞,只有蛇发石雕的女子仍在哭泣,眼中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水,点落在底下的水池之中,发出“叮咚”声响,溶洞里,除了他,再无旁人。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厥的,醒来却是躺在溶洞的岩壁下,虎娃呆了片刻,缓缓站起,凝神去看溶洞岩壁上镶嵌的壁画,怪的是,那些画都暗淡再无色泽,桃花烂漫般绽放出的光芒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一张张壁画上,陈旧发黄的色泽,模糊不清的仕女图象,连画中姑娘们的相貌都难辨清!
这是怎么回事?
虎娃惊呆了,难道只是一场梦?
一个箭步蹿上去,眼睛几乎贴到画上,他一张一张地寻找起来,寻觅着什么,突然,他停顿在了一张壁画前,那是一张空白的壁画,除了画框,上面竟没有裱糊画纸,画框里面露着大片溶洞的岩石,他吃惊地看了一下,猝然伸手用力拍打,焦急的,声声叫唤:
“丫头?丫头!丫头……”
真的只是一场梦?
梦里的桃花坞、茅庵……
梦里佳人笑……
虎子,我俩成亲了!
我俩成亲了……
“丫头——”
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虎娃一握拳头,发了疯似的拼命捶击空白了的画框,拳头撞裂在岩石壁面上,鲜血飞溅,猝然——
哐啷一声!画框掉落下来,被画框夹住的一个布袋子随之凋落在虎娃手中,他定睛一看,这布袋子很是眼熟,解开系在袋口的绳索,袋子里装的竟是一双布鞋……
“丫头……”
发颤的双手,紧紧握住那双布鞋,他痛苦地蜷缩在石壁下,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止不住地落泪,如受伤的小兽,发出闷闷的嗥,本是滚动在喉头的闷嗥,猝然冲出了喉头,虎崽似的小子仰头悲嗥,嗥声震荡在溶洞里,震得洞顶及岩石四壁抖颤起来、扑簌扑簌掉下石块,岩壁上挂的张张壁画猝然摔落下来,纷纷砸落……
砰——
似乎有什么东西狠狠的、砸落在他的头上,眼前金星四溅,晕乎乎的,仿佛看到丫头正巧笑倩兮、步步向他走来,走着、走着,晃动的身影忽又模糊、丫头脸上的笑突然消失,模糊中,似乎看到她哭泣的眼,她冲他喊着什么,他听不清……
想抓住模糊晃动在眼前的那抹倩影,缓缓伸出去的手,啪嗒一声,终是颓然垂落在地,他的意识再度沉沦到了黑暗深渊……
虎……
虎子……
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呼唤,唤得沉沦在黑暗中的意识逐渐复苏。睫毛一颤,一点点地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里,一个朦胧晃动在眼前的影子逐渐清晰,他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小老弟!你终于醒了!”
七十九在他身旁一蹦而起,欢呼雀跃,“感谢天爷,你可昏睡了整整三天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虎娃伸手,捧着阵痛的脑门子,低叹一声,缓缓坐起,看看周遭,暗暗的,仍是阳城羁押囚犯的石室。
“那老头带你去地宫底下后,好久不见你回来,他又下去找你,找到你时,你已经昏迷了,就把你扛回石室,俺看你一直昏迷不醒,嘴巴里一直叫着个人名……”
七十九凑过脸来,仔细打量他,关切地问:“你一直在叫‘丫头’,是不是地宫底下站在墙上的某位姑娘?”
“丫头……”他想起来了,“我好象做了一场梦,梦里见到了她……”既然自己还被困在阳城之中,那么溶洞壁画里所见的……都只是幻觉罢了!
流水浮萍、镜里花;梦中云裳、雾中烟——俱是无缘、俱是成空!
心中的酸楚悲痛,却分外真实,虎娃闭了闭眼,心中惆怅地叹息……
“做梦?俺觉得你不像是做了场梦,倒像是撞鬼中邪了!”七十九个愣头青一掌拍在虎娃肩头,“小老弟,你一定是见到个漂亮的女鬼了,她还送了你一样东西留作纪念,喏!看看,这双布鞋是她送你的吧?”
布鞋?!
猛地抬头,虎娃看到七十九手里抓晃的一双布鞋,一惊复又一喜,他飞快地伸手,一把夺过那双布些,紧紧握在手里,一迭声地道:“这是真的!真的是丫头!丫头她来见过我!这是她亲手给我缝的鞋!”
“唉?真撞见鬼了!”七十九看他万分激动、万分惊喜的模样,直看得目瞪口呆。
“快、快告诉我——”虎娃心中重又燃起了一丝希冀,一手抓着布鞋,一手抓住七十九的手腕连连摇晃着,急急追问:“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去地宫底下那个……桃花源头?”
“小老弟你、你、你……鬼迷心窍了?!”七十九吓了一跳,看他急成这样,慌忙退后一步,连连摆手道:“去不成了!去不成了!”
“为何去不成了?”照阳城里的规矩,不是每隔半个月,囚犯们就有一次机会由艳灵使者引领着,去“桃花源”开荤么?
“去不成了!”七十九一语惊人:“他们要放咱们出去了!”
“什么?!”虎娃一愣,心,忽的荡悠起来,“放我们出去?”怎会有这样的好事?真个放他出去,他不就能与丫头再次重逢相聚了么!
“是啊!”七十九却哭丧着脸,没有半分喜悦之色,脱口而出的话,却令虎娃的心,如坠冰窟,彻底凉透。
“北方战事吃紧,朝廷里下了旨意,说什么军中闹兵荒,让羁押囚犯的管辖地打开牢笼,将重刑统统充军!小老弟,今儿个咱们就要被押往西北边境,上战场!”
浴血战场,不是战死就是……
虎娃手中的鞋,“啪嗒”掉落在地上。
幽暗的石室里头,回荡着沉重的叹息声,极目望去,却已看不到一丝光明……
丫头还在等他,等他回家……
她说十日之内,他不回去,她便会来找他……
白驹过隙,恍然如弹指之间,约定的十日期限已过。
第十一日,天蒙蒙亮。
屯甲岭一片石笋林突然迸射出耀眼的火光,蛇般妖异狂舞,燃烧了整整一日,傍晚时分,烧得焦黑的石笋林残骸废墟之中,小倩缓步走出,身上的布裙刮破、沾了满脸的灰尘、糊着汗水,很是狼狈,手脚上刮划出的血口子,淌着淡色的液体,不久便自动愈合,伤疤却触目惊心。
缓步走到山涧旁,掬起水喝了一口,搅乱的水波纹里,荡漾着一抹倒影,她看看水中倒影,银色的长发、血色的瞳人,妖的模样如此骇人!惊慌地后退几步,闭一闭眼,用手指撩撩长发,直到发色恢复常人的乌黑色泽,眸子里也澄澈起来,她才细喘几声,往屯甲岭沟壑地带寻觅而去……
“小丫头,你竟然冲破了锁妖阵?!”
当她冲入阳城里头,在地宫疯狂奔走呼喊时,空荡无人的地宫猝然冒出一个佝偻的老者身影,定睛一看,小倩激动无比,“是你!你帮过我……”
“我帮你选了那小子进地宫深处的‘桃花源’,让他与你在梦里相见!”艳灵使者啧啧惊叹,“情字一物当真使人痴狂,凡人浴火成妖也就罢了,狐妖竟还能破了山中道士设的锁妖镇!小丫头啊,你当真不要命了?”
若是妖法使尽了,妖,也会死的!
小倩哪顾得上这许多,只急着问:“他呢?虎子人在哪里?”好不容易,冲破锁妖阵,来到阳城,为何却始终找不到虎娃?
“你来晚了,羁押在此处的所有囚犯都被狱卒带出去了!”只剩了守地宫的老者一人。
“带哪里去了?”小倩一惊,急问。
“西北边境,看得到烽火狼烟的地方……”老者摇头叹息,“他被押去边境充军上战场了!”
“这一批早上刚押走的,若是赶得及,应该还在梁城由守城的官兵接手押出城门……”
“充军?!”小倩呆了一呆,猝然转身跑了出去。
“哎?哎——”
徒劳地招了招手,却见那丫头已飞奔而去,一道白光闪过,便不见了踪影。偌大个地宫里,只剩了孤独的老者,在空荡荡的阳城徘徊、徘徊……
梁城。
日影西斜,城门口却很是热闹,街道两旁围来许多人,有伸长了脖子往城门口张望的,也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更有人指指点点、嗡嗡议论着城门口刚刚张贴出来的一纸公文。
街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倩就悄悄地站在那里,隐没在人群之中,焦急等待着……
衙门的公文张贴出来,一些年轻力壮的重刑犯由死刑改判为充军发配边疆——北方战事吃紧,朝廷急需大批参军打仗的兵士。
酉时四刻,小倩终于在梁城的街上再次见到虎娃。
蓬头垢面、囚衣褴褛的他与几个囚犯一同被长长的铁链锁拉着手脚,由几名持鞭的公差押往城外。
小倩挤入前方围观的人群,嘶声叫喊:“虎子——”
人群里嘈杂的声浪盖过了她急切的呼喊,眼看犯人即将穿出城门,她徒劳地伸长了手,焦急地叫喊,哭声嘶哑。
走到城门口的虎娃突然回头往人群里看了一眼,目光一凝,看到人群里的她时,他眼中有水光闪过。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她看到他脸上被烙了一个字,泪水顿时模糊了她的视线,恍惚间,看到他冲她微微一笑,淳朴真挚的笑容是对她的一种祝福,也是一种告别。而后,他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人群散去,小倩仍站在原地,久久凝望城门外,猝然,她被人撞了一下,衣襟口袋里,掉出一物,砸在脚背上,微痛。
低头,她看到落在脚上的那块石雕,“燕子和钟……”口中喃喃,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些模糊的画面,宛如零星的记忆一闪一闪,灵光闪现,她想起了自己还是覃府丫头时,那日大雪天的街道上偶遇的算命术士,他送给她一串璇珠,那珠子救过她一命,当日他还为她算了一卦……
“我打小就被贫寒的家人送入朱门为奴,家乡在哪里,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家乡山上有座道观,我每日清晨都能听见道观里敲响的钟声。”
“姑娘放心,卦相吉祥,你的亲人定会安康无恙!”
“天佑善人,姑娘日后,定能与亲人相逢!”
当日的这番话又清晰回荡在脑海里,小倩弯腰捡起那块小小的石头雕塑时,脑海里忽又响起虎娃的声音,那是在鸳鸯镇冯家老宅子里,他初次送这石雕给她时,所讲的一番话:
“丫头,这个送给你。”
当日,夜里偷偷潜入冯家老宅,进了她房里的虎娃,从衣兜内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雕凿好的玉石,搁在她手心里。
“这是……燕子和钟?”
她手里的玉石经过精雕细凿,形成一个惟妙惟肖的垂钟,钟柄环状双耳是两只展翅的燕子,小巧玲珑,令人爱不释手。
“是燕子钟!是我亲手雕刻的。”虎娃的目光穿出窗格子遥望苍穹,“我住的村子靠近北方,那里常年兵荒马乱,狼烟一起,村子里就会有许多人举家往南迁移!我与家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走散的,此后一个人流浪,给人赶车、当马夫……
“我时常在梦里听到钟声,看到有许多燕子飞过一座山头,钟声在山顶敲响……那应该是我小时候的记忆,梦里听到钟声……我总觉得那是家人在呼唤我!对了,你听过燕子钟的传说么?”
“燕子钟的传说?”那时的小倩,惊奇地抬头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