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异之色的空色瞳人一缩,藏在裙下的狐尾轻轻摆动了几下,眼前的场景又被轻烟缭绕,精心编织着“金风玉露”般的梦幻之境,无法与虎娃在现实中相见,依托地宫壁画,施展狐妖之术的她,只为再圆一个梦,不再是她与何婉儿的梦,而是她自己的一个梦!一个最烂漫、最幸福的梦!
梦里,她与他都不再是颠沛流离、或寄人篱下的苦命人,她与他都在这世间活得潇洒,做人,便也不再那么艰辛坎坷,做凡人,也是幸福无比!
只羡鸳鸯不羡仙……
轻烟散开,眼前场景重有清晰,人语声声:
“啧啧,这里又不是牡丹亭,读书人斯文也就罢了,游子侠士还吟什么风弄什么月,大白天的!”跑堂的嘀咕几句,跑回来的客人往空了的酒盏里斟上刚买来的酒,还当真对盏吟哦了起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咦,窗子外也有人跟着吟,跑堂的一抬头,才明白这小子原来是跟着卖酒的那位姑娘和声吟唱着——坐在街对面的人儿亮开嗓子一唱,招得大老爷们削尖了脑袋往她的地铺前挤,这酒卖得快,姑娘家收摊子却收得慢,边收拾还边往窗子这边瞟过眼儿来,窗子里的这小子似有觉察,把盏吟得可起劲了,一整天也没见他这么多话过。
跑堂的瞅瞅街对面那个,在瞅瞅店里头这个,跟着也叹气吟了句:“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说客倌哪,您光喝酒,就不点菜哪?”
初出茅庐的小子面皮儿还薄,听得跑堂的一调侃,忙收回视线,随意点了几样下酒的小菜,等他再往窗外看时,街角那头已然空空如也,心里头便又凭添几分失落,便又独自低头喝起闷酒来了。
相同的情形,日复一日——
连着好几天,好几坛子桃花酿下了肚,虎娃整日里便是坐这靠窗的位子,坚守的意念越发强烈,跑堂的整日瞅着,也耐不住地上前劝了:“喜欢人家,干脆托城里头的媒婆,跟人下聘礼去得了!整日憋着,可别憋出毛病来哟!”
虎娃抬头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默不吭声——隐约的,心里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妥,像是一个穷光蛋两手空空的、心里慌兮兮的感觉,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觉得丫头不会答应,不会嫁给他这样的……
“嘿,你这人真是……”明明很喜欢人家,天天守着人家,瞧着也明明是个胆大的人,怎的就不敢提亲?
跑堂的摇摇头走开了。
隔了几个时辰,有着包打听习性的店小二似乎从掌柜那里打听到了这小子的近况,这会儿,又急巴巴地冲着门外跑,出了客栈,跑到街对面那个角落,冲着正在收拾摊子准备走人的卖酒姑娘使个眼色,等姑娘停了手上的活儿,愕然看他时,店小二便指了指对街窗里头那小子,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那位客倌在咱客栈里耽搁了这许多日,明儿个呀,便要进京求个红顶子、开店做买卖喽,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你呀,就别指望能留着他郎情妾意似水长了!趁早,断了那份念头,别隔了一条街还在那里眉来眼去,煞风景!”
店小二想必是整日里瞧着这二人之间涌动的暗潮,心里头也发酸,逮了机会便来挖苦泼酸,惹得姑娘家脸面羞极,毕竟是女儿家,平素又怯弱着,这一羞一急,末了,眉梢儿一挑,姑娘闷着声儿收拾了铺子,噔噔走远。
听了店小儿的话,小倩一路小跑,回到桃花坞里那座茅庵,也没心思去林中采桃花,放下篮子,往床沿一坐,两眼瞅着案上花瓶里插的一支石头雕刻镂空的心瓣桃花,发了呆。
屋子外面满林子的桃花,艳色灼灼,她偏是瞅着桌上摆的那支石头雕刻的玩意,久久移不开视线——瓶子里十一枝石头调的镂空心形桃花花瓣,他已然买了她十一坛酒,加上之前相赠的那一坛,原来……他已经在小镇的客栈里住了十多天了。
不短的时日,她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出门,就会多带一坛子酒,不卖,留着,留着只给他一个!仿佛心中多了份挂念,挂念那小子酒窝一荡、眸中炽热的温度,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了挂念的思绪后,某些异样的东西便悄悄的在她心里发酵,才会在听到店小二那一番话之后,她心中酸甜苦辣咸……当真是五味杂陈!
盯着瓶中花枝,思绪纷纷扰扰之际,忽听“嘎吱”微响,半掩的窗格子被风吹开,窗外淅淅沥沥,屋檐下滴漏雨声。
下雨了呵……
起身,踱步来到窗边,看窗外景致朦胧,笼着烟雨雾色的桃花林中,依稀闪动着一个人影——他又来了!那个叫虎娃的小子,话不多,脸上总是带着憨憨可爱的笑。她,喜欢他那单纯可爱的笑容,他虽不明讲,但,她早已知道这人的心思,又岂能感受不到那份如火般烧在他心口透至他眸窗的情愫?
一别之后,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虎子默默守在外面、默默为她付出的情感了——看着淋在雨中的那道身影,小倩不禁幽幽地轻叹一声:假如那天,她独自从李府出来,虎娃不曾在外面接迎……假如寺庙里她问他“她已是妖、怕不怕”时,他坚定地说“妖又如何、你就是你”……假如她始终没有发现他坚守她的那份情义、没有发觉他默默的等待,那么,一别之后,她不会如此牵肠挂肚、甚至为他涉险施展妖术,只求见他一面,只求梦里也能圆了他与她相守不离的一个梦!
妖法编织的梦境,背离了真实,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反抗着她,想要再次拆散他与她,想要击碎这个梦境!
连在梦中,都要落个终究别离的下场么?
此刻,她的心境已如此纷乱,如吹皱了一池春水,漾满了涟漪柔情,如何能碎了一帘幽梦?
幽幽然关了窗,她点亮一盏犀照,挑灯坐在窗边,盯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寻思良久,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霍地站起,翻开了衣柜,找出红缎子,拿剪子裁几下,坐回灯下,埋首挽着红缎布,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着,慢慢的,红绸在巧手拨弄下,逐渐变成了一颗火红色的绣球!
破晓时分,茅庵的柴门“嘎吱”一响,小倩推门走了出来,换了身簇新的绮罗长裙,乌发堆云,容光焕发,穿过篱笆墙出门时,却没有带上竹篮子,只在手中挽了个玲珑百转的绣球,裙袂飘飘自桃花林中走出。
林子外水湄边落了几枚微湿的脚印,昨夜淋在雨中的那傻人儿,此刻却不见了踪影,许是回客栈等她上街来卖酒了吧?
拈着那绣球,姑娘家心口揣了只小兔,七上八下,带了几分忐忑、几分少女的憧憬,一路疾行,进了鸳鸯小镇,绕过街面,一只脚儿颤悠悠迈到如归客栈的门里头时,午时聚拢了大批客倌的一楼大堂上,所有人的目光“刷拉”一下,齐齐盯在了她身上,看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今朝竟孤身闯进客栈,手中还拎了颗绣球,顺着扶梯噔噔走上二楼,倚着回廊边的栏杆,挂出半个身子往底下瞅了瞅,在众人茫然瞠目之际,她徐徐举起了手中那颗火红的绣球……
“小倩姑娘来抛绣球招亲了?”
聚拢在大堂里的人群顿时沸反盈天,好多双手往上举起,好多爷们馋眼地盯准了姑娘手中的绣球,嘴里头鼓噪呐喊起来。
客栈里哗然一片,引得路上行人驻足观望,柜台里的老掌柜眼瞅着自家伙计也上去凑热闹了,便与内人咬着耳朵悄悄问:“那个小子呢?”
“今儿一早,回客栈收拾了行李,说是赶着进京讨红顶子去了,估计想赚些大钱来,再……”掌柜的娘子管的闲事也不少,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瞧热闹,“可人家姑娘等急呀!绣球招亲哪,可惜选错了良辰吉日……”看看黄历,今儿个可是不易于嫁娶的,更何况那小子也不在了……掌柜的娘子吐着瓜子壳儿讪笑:“看不出,平日里性子怯弱柔婉的丫头,也会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来!”
“依我看哪,她是被那小子种了情蛊,死心塌地要来嫁给他了!”
掌柜的好整以暇地抱臂环胸,等着看好戏,还没等姑娘往楼下抛绣球,却听客栈外那条大街上“咚咚锵锵”,锣鼓敲得震天价响,扭头往街面上看,这才发现有好事之徒拎了面锣满大街喊号外:“小倩姑娘在如归客栈里头抛绣球招亲哪——大伙儿快来看哟——小倩姑娘抛绣球咯——”
一呼百应,街上的人“呼啦啦”往客栈门槛里挤时,门里的掌柜眼尖地看到人群里还冲回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不就是……“这小子怎的又回来了?!”掌柜的捧住了正往下跌的下巴,眼睁睁看着平日里不大爱说话的那小子,这会儿居然发了疯似的嚷嚷着“让开!快让开!”用力推开人群,拼了命地挤进门来,张开双手迎向楼上那人儿抛下的绣球。
绣球炮至半空,有人竟蹿到了桌面上来抢着接,眼看那绣球就要落到那位爷的手里,虎娃的心,咯噔一下,忍不住地喊了声:“丫头!”
熟悉的叫唤,只有虎子会这样喊她,喊她一声“丫头”,亲人一般!小倩于二楼听见,微微一笑,突然抖手往回一拉,那颗腾在半空的绣球居然“呼”地飞了回去。
众人倒吸一口气,这才看清出自小倩姑娘妙手的那颗玲珑百转的绣球,竟是绑了一根柔韧丝线、牵连在她小手指头上的。当那位爷没接到绣球,懊恼地跳下桌子时,二楼栏杆边的小倩瞅准了空隙,照着虎娃的方向抛下绣球。
“虎子,接住!”
一声唤,绣球无比神准地抛落在了虎娃的身上,捡起绣球,虎娃脸上红彤彤冒了光,他竟无比激动的在眼里泛了泪光,仰脸看着二楼倚着栏杆的人儿,抓着绣球的手指尖都颤抖了起来,他只凝眸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为何回来?”
看他背好了行囊,确是要赴京了,这会儿,却是从门外转回来的,有什么事让他如此牵挂、如此放心不下——她心中几分明了,嘴里偏还要问。
虎娃看着她,在无数双眼睛的见证下,这小子猛握拳头,扬眉吐气:“丫头,这辈子,我娶定你了!”即便没去京城、没有一个红顶子、经商不得赚不了大钱,但,他已作了决定,说什么也要让丫头一个家!他就是家中顶天立地的那个汉!人穷志不穷,他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让丫头过上好日子,今后,两人和和美美,在世外桃源当一对神仙般的眷侣!
举步,虎娃捧着绣球,一步步走向扶梯,耳边听得楼上人儿在问:“你……不会后悔?”
后悔?此刻他的心里当真是没有半点后悔之意的!
“你……当真一辈子都不后悔?”
一辈子?一辈子的允诺……如何轻易说得出口?
你当真不后悔娶我?
当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时,他心里却有个声音越发清晰地在问:娶了丫头?他真的有能力娶了丫头?他不悔,她呢?
他只是个……小马夫啊!
“不……我不是小马夫——不是小马夫!”
猛地抬手捂住耳朵,他不停地摇头,拒绝聆听心中的声音,耳边却猝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剧烈的响动炸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惊醒了他恍惚的神智,周遭景物突然飞快晃闪,像是时间和空间被打乱,又像是突然穿梭到了另一个梦境之中——客栈消失了,四周的光线一暗……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