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西关,渡峡川,深入“聊”腹地,放眼望去,峰岭连绵,山势陡峭,人迹罕至。
入夜时分,崎岖山路上,一名樵夫挑柴沿小路晚归,踽踽行至半山腰,樵夫顿住脚步,讶然看着押解着犯人由山下奔来的囚车、人马——常年砍柴山中,樵夫倒也见过黑巾蒙面的差役押解犯人寻山野无人之处行刑、并就地掩埋尸骸的,但赶着夜路贸然进入怪峰地带的人倒不多见,樵夫忍不住拦在马前、上前念叨:“三位差爷深夜入山,难道不知山中凶险?”
擦亮火折子,在手中点燃了一支火把,押着犯人往山上走的黑衣差役鼻子里哼个一声,“山中多猛兽,大爷随身携带火把,深夜入山倒也无妨,小老儿莫管闲事,闪一边去!”
樵夫摇摇头,苦口婆心地劝:“山中猛兽早已逃往别处,畜生也知趋吉避凶,你们又何苦寻这不归路?听小老儿的劝,天黑不要入山,还是等天明后再往山上走不迟!”
持鞭横空一扫,当差的头领拍了拍腰间挎刀,哈哈一笑,“这山中究竟有何凶险,连猛兽也逃之夭夭?”
樵夫怵惕地瞄瞄四周,风吹树叶,树影憧憧,林子里似隐了双幽绿的眸,在暗处窥视着,樵夫浑身一颤,冷不丁打个激灵,压低嗓门道:“这山中有妖怪!”
“妖怪?!”两个副手差役对望一眼,猛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惊得林中夜枭振翅而起,凄厉怪叫着盘旋空中。
“你们不信小老儿所言?”樵夫一瞪眼,恼了,“久居山下村落的人都知道‘聊’腹地的深山老林中、夜里会出现怪象,山里的夜路走不得!”
“深夜往山里走,要么被鬼打墙,原地打转寻不到出路,要么就是走错路——原本没有路的地方,会突然看到有路出现,更古怪的是,走上那条路的人,都回不来了!天一亮,行路的人和那条路都会消失不见!有人说,那是条死路——直通阴间的黄泉路!”樵夫警惕地看看四周,天色渐暗,他连说这话儿也极小声,深怕惊了什么似的,紧张兮兮的接道:“此后,但凡有人深夜入山,都会莫名失踪,尸骨无存,村人猜测——定是这山中有无常鬼、吃人妖怪,趁夜色出来夺人性命了!”
樵夫讲得煞有介事,差役听来只觉有趣,自打盘古开天地,宇内八荒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可绘形绘色流作神话传说,何况乡野村夫多喜以讹传讹,樵夫越道此处凶险,三人越觉这是无稽之谈,照样儿笑得轻慢揶揄:“无常索命?妖怪吃人?这传言编得还有鼻子有眼的嘛!差大爷们可不是吃素的主,唬得了哪个!”
听得这几人一口一个“妖怪”,被关在囚笼里、闷声不响的姽婳,耳边似回荡起梅子姐一声啐骂:“妖孽!”她忍不住低叹了一声,“世人皆称居心险恶者多有鬼蜮伎俩,可见万般凶险皆出自人心!”
人心有鬼,鬼在人心……
魂魄荡入记川时,阿离在彼岸唱的这句话,她清晰记得,心中只觉得,往昔、住在梅子姐心中的那只鬼,才真正可怕……
“瞎叨叨什么?跟着差爷们上路吧!”
鞭子“劈啪”一甩,差役驱赶马匹、押着囚车往前行。
“哎?哎……”
樵夫举起了一只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帮人马渐行渐远、消失隐没在了老林深处……
山间野路本不易行走,入了老林,这马车就更难驾御了,无奈,弃了马车,三个差役押着镣铐锁牢的犯人,徒步而行。
半夜里,举着火把驱赶山中野兽、扫荡荆棘,已是举步维艰,好不容易翻过山头,偏偏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眼看火把即将被雨水浇灭,一行四人,慌忙的,四下里寻找能避雨的地方,没有寻得山洞、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座祠堂般的屋子建于陡峭岩壁下,土砖瓦砾与岩体自然结合,巧夺天工,近前一看,竟是一座山神庙!
差役举着火把,奔至山神庙前,看清两扇溅满斑驳泥污的山门竟是虚掩着,头领伸手去推,这一推,两扇寺门酩酊大醉般晃晃悠悠往后一仰,轰然倒地,巨大的响声荡在寂寥的夜空,惊得林中几只鸟拍翅而起,嘎嘎怪叫着盘旋空中。
只轻轻一推,却令这寺庙失了门面,头领张口结舌,愣了片刻,两个副手押着犯人凑上来,往失了门面的山神庙里一看——
此处荒废已久,杂草丛生、颓垣断壁,只余半片遮雨的堂屋,门窗却已倾斜歪倒,外人一眼就能看到屋中破败的景象,灰尘、蛛网,屋瓦下滴答漏雨,更令这几人连连皱眉的是……里面有人!
雨夜、深山、破败的山神庙里,四个青衣小帽的小厮、一顶青色软轿,挤在这山神庙里,令刚到门前的差役看傻了眼——这是哪个大户人家趁兴出游,竟使唤了小厮、抬了软轿子出现这深山破庙里!
同样是来避雨的,人家可不像他们这样狼狈,瞧瞧,差役手中的火把也灭了,浑身淋成落汤鸡似的,匆匆忙忙押着犯人奔进庙来,挤在了同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下,彼此打个照面,四个青衣小帽、衣容整洁的小厮拎着灯笼,原地站着,纹丝不动,尽职地护着那顶抬进庙来静静搁着的软轿。
“幸会、幸会!”
差役头领抱拳施礼,垂着门帘子、掩蔽得严实的软轿里,无人应答,四个小厮紧闭着嘴巴、也不拿正眼瞅人,这帮人古怪之中,透着强烈的疏远感,小厮脸上如同写了四个大字——
生人勿近!
差役头领碰一鼻子的灰,讪讪的,挥个手,示意同伴随他站到另一个角落里,与这帮怪人保持了距离,一个差役往柴房那头捡了些柴火,擦着火折子,烧起一堆篝火取暖,几个人围着篝火,解了干粮、水囊,打个牙祭,填饱了肚子,才丢给犯人一个干饽饽,留着一个盯哨的,两个去打了地铺,倒头呼呼大睡。
白天落水历险、夜里山路颠簸,经这一番折腾,姽婳委实是饿极了,一块饽饽硬生生吞下,几乎噎个半死,她拖个沉重的镣铐去接了屋檐下滴漏的雨水,饮了几口,一口气才顺畅了些,她抬眼看了看篝火旁坐着盯哨的那个差役,对方两眼似要吃人,瞪得她心里发毛,壮了个胆,她往篝火那边凑近些,身上衣衫未干,她却发觉自己并不冷,反倒浑身滚烫发热,糟糕!定是着凉受了风寒!
身子有些不适,脑袋昏沉起来,她顿时觉得极是困顿乏力,靠着墙瘫坐下来,半阖了眼,迷迷糊糊的,听着山神庙外凄风苦雨,屋檐滴漏的雨声,哗啦、哗啦……恍惚中,神思似又飘到了四年前灵山脚下那一弯水湄……
少年荡舟、回眸一笑,柔和尔雅的语声,荡响在她耳畔:
那日……街上……你是否丢了只鞋……
呀、啊!是、是……
那只鞋恰好……被我捡到,搁在家中,你……何时来取?
何时来取……
你家……在何处?
在何处……
京都郊外鸟鸣声声,灵山脚下奇花异果、芳馥弥漫,一弯水湄边上,茅庵一座,清幽出尘。
茅庵门扉半掩,篱笆院落圈出块菜圃,竹竿子上晾着衣物,一个少年身影忙碌在小窗里的书案前。
春夏交替之后,转眼又将入秋,少年将今早采得的一束花苗,栽培在了自家花樽里,精心捣腾好花盆土壤,将这樽菊苗摆放到窗台,浇了些水,站在窗前,他擦了擦汗,放眼往窗外那条小路上张望——
旭日冉冉,一缕烟尘滚起,郊外小路上,两辆轻便轺车遥遥驶来,车厢上铃铛“玎玲”荡响,窗前眺望的少年,喜出望外,匆忙走出屋子,沿小路迎了上去。
两辆轺车一前一后,在少年面前,缓缓停下,前面那辆车厢上轻纱为障,半透明的白纱帐内,坐着个纤瘦的人儿。隐约可见人儿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丝洒落在雪白的软垫上,浓黑与雪白的映衬,透着份极为脱俗的美。
车内的人儿似乎在默默注视着他,晶莹的眸光在朦胧的纱帘内忽闪忽闪,羞怯怯、藏了份女儿家心思。
姽婳……
少年心口默念,痴然凝眸间,前面这辆轻纱轺车已往路边停靠,后面那辆轺车驶上来,恰巧挡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后面那辆轺车小窗帘子上——比轻纱华贵许多的串珠帘子折射着阳光,他眯了眯眼,脱口问:“可是心梅姑娘?”
看到他也正透过车窗向车内望来时,伊心梅半掀了珠帘,道:“庄公子可是等急了?”揶揄似的睨着他,她伸出只手,把一串荔枝抛向了他。
接得那串荔枝,少年玉容涨红,怔在原地,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捧着荔枝却发了愣。
“哟,怎么傻了?”伊心梅使坏地逗弄他,“快尝一颗,这荔枝肉嫩多汁、可甜了!”
“梅子姐莫要欺负老实人!”
姽婳从路旁停靠的那辆轻纱轺车上款步下来,一眼瞅见捧着荔枝的少年窘红了脸的样儿,她忍俊不住,“咭”的一声轻笑。
萦绕耳际的笑声,轻灵如瀑布弹出的一粒水珠,含着透明的甘甜,轻轻撞击在心弦,庄离恍了恍神,目光迎着马车上下来的姽婳,鼻端隐隐的、似闻了淡淡菊香——伊人清妍、淡雅如菊!
“老实人?”
伊心梅也下了轺车,站到庄离面前,又一次挡了他望向姽婳的视线,她扶了扶发髻上的金步摇,笑睨他,“瞧他那样,两眼儿可不老实了!”
一句揶揄,令性情温和的庄离公子又窘得不行,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烫,只觉这位心梅姑娘老揪人小辫子似的,事事都爱与他计较,也不知是逗着他好玩呢?还是……
“有劳公子久候了!”
心知梅子姐这刁钻难缠的性子,硬拗可拗不过她,姽婳索性不与她瞎缠,径自走到庄离公子面前,稍稍敛衽,大家闺秀一般,不失礼数,“公子可画好了观音像?娘亲叫我来取。”
“画好了、画好了!”庄离望着她笑,把手里的那串荔枝搁她手上后,他匆忙转身折返茅庵,“姑娘稍等,我这就回屋去取!”
“别忘了还有我那一张!”伊心梅一跺脚,似恼似怨: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姐姐可别戏弄他了,惹人生气,莫怪他不给你画像。”姽婳忍不住说她一句。
“哟,小妮子这是帮谁说话呢?胳膊肘都往外歪了!”
伊心梅换了个取笑的对象,闹得姽婳也红了脸,忙闭了嘴缄口不言。
梅子姐见她不作声了,也觉无趣,便抢回了她手中那串荔枝,自个儿占一阴凉的地儿,剥了吃,边吃边张望茅庵那头,看那篱笆院落的农家俗样儿,伊心梅自言自语似的,一声叹息:
“这人呀,容貌才华胜过京官子弟好几倍,只可惜……是个穷酸丁!”
姽婳听得不真切,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梅子姐的眼中一丝遗憾,隐隐的,眼底还藏了些什么……
回屋里取画的人,耽搁了些时间才出来,一只手在腋下夹了两卷画,另一只手不知拿了什么东西、藏在背后,神秘兮兮的,走到近前,梅子姐抢先一步,抽走他腋下夹的两卷画,展开来看了看,对比了一下,果然,其中一幅观音像画得更好些,定是存心留给姽婳妹子的。
好东西,自然得先抢到手里——伊心梅二话不说,收走了自己满意的那幅观音像,余下的那幅,自然落在了姽婳手中。
“哎?哎——”
眼瞅着被人拿去了他原本画给姽婳的那张,庄离心里是不大乐意,但端方谦和之人,嘴上也说不得什么,即便想说,伊心梅也已“蹬蹬蹬”上了轺车,他只能望影兴叹。
“多谢公子!”
姽婳倒不介意,打小就被梅子姐抢惯了好东西,留给她的,虽不是最好的,却也是他用心画的——自打那日借舟渡江,他向她道明了家门所在,翌日去取回那只绣花鞋时,他送了她一纸观音像,拿回家中讨了娘亲欢欣赏识,此后,每月的庙会,她都会借故来他的茅庵一趟,说是为娘亲求一幅观音像,其实、其实……
眼角流波悄悄瞄了庄离公子一眼,她心口微动:一月未见,他似乎清瘦许多,怎的……也不好好照顾自己……
心中想着,她嘴里不禁脱口埋怨道:“公子考取功名虽重要,但……这一日三餐可要吃好!”
读书人背起书来,常忘了进食,况且,君子不近庖厨,他家中也没半个女眷亲人照料……
“姑娘误会了!”庄离一愣,而后,眸中温情荡漾,他笑了,“我是来京里寻亲的,只是寻亲线索极少,一时也难寻到,就暂时落脚在此,画些画儿,卖给进香的佛徒。”
“观音像,我已拿了三张……”
他原是来京寻亲的,约莫,家乡已无亲人了……
姽婳顿时同情起他的身世,加上梅子姐每每跟随她来讨画时,也没给过人家半分银两,她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这就掏了银票,往他手里塞。
“姑娘这是做什么?!”
庄离撒手不接,闹得她很是尴尬时,他似笑似叹的,道了句:“这银两我是不收的,若姑娘执意要给,便是与我太见外!”
见外?他与她……若不需再拘泥礼数的客套,那不就成了……
“这、这……”她心口怦怦,不敢去看他眼里隐隐滋生的情愫。
见她鞋尖儿往后一蹭,料着她又要羞怯怯的逃,他急着补了句:“真要补偿,不妨……明日来与我一道……”说着,他藏在背后的那只手一伸,一只精心扎好的纸鸢,斑斓蝴蝶一般,扑飞到她眼前,“与我一道放纸鸢吧!”
那只纸鸢,他扎得委实好看,她情不自禁的接了过来,粉面晕红,似嗔似羞地一笑,拧身,小鸟飞也似的跑开。
跑到轺车停靠的路边,看到梅子姐目光有些怪异的、在车厢小窗口直瞪着她,瞪得她心口莫名的乱,亦羞亦惊,急急登车,躲进了车厢轻纱幛内。
劈啪——
车把势挥鞭驱策,车辆往来时的方向折返,姽婳隔了纱帘,依稀看到他仍站在原地,目光追着她那辆渐渐驶远的轺车。车上风铃轻摇,玎玲玎玲,似心湖里荡了涟漪层层……她悄悄的,攥紧了那只斑斓纸鸢……
咯哒、咯哒——
石板长街上,一辆轺车在夕阳的余辉中,远远驶来,穿街而过,停与青石巷外。
“小姐,您可回来了!”
巷子里一户人家,大门半敞,见轺车驶停于巷口,那户人家的门丁慌忙迎上来,满脸焦急之色。
“怎么啦?”
姽婳拎着只纸鸢、下车来,额头上还有未干的汗珠,却是满脸的笑,回了家,心情仍雀跃飞扬、如今日放飞过的那只纸鸢。
脚步轻快地往家门里走,她仰起头望向无垠的天空、笑靥映着秋日夕阳,边往里走、边回味着今日与庄离公子一同在郊外放纸鸢时愉悦的一幕,她脸上的笑,更是灿若春花!
“老夫人在堂屋那头等着小姐,都等了一下午了,大伙儿正愁着——小姐您怎的才回来!”
门丁不安的表情里,透露了一个讯息——老夫人似乎知道了什么。
“我娘在等……”步态略微停滞,姽婳惊讶,“等我吗?”
“是呀、是呀!”门丁往堂屋那头指了指,急声催促,“小姐赶紧进屋吧!”
姽婳回头看了一眼随身丫鬟,随她一同回来的那个丫鬟一惊,慌忙摇头摆手——这丫鬟打小跟着她、服侍她十余年了,向来谨慎小心,不会透露半句口风,即便她想透露,也做不到,因为娘亲指派给她的这个丫鬟,是个目不识丁、且不会说话的……哑巴!
丫鬟不会告密,那娘亲是为了何事等了她老半天?
姽婳心头惴惴,将纸鸢塞到丫鬟手里,她慌忙的、整了整衣裙,擦了擦额头上余留的汗渍,深吸一口气,踮脚小心地迈进堂屋。
堂屋里亮了灯盏,老夫人板着个脸,坐在茶桌旁,见她进门来,劈头就问:“一整日的,野哪里去了?”
姽婳吓了一跳——从小到大,还未见娘亲如此严厉的板着张脸,呵斥询问她。她当下慌了神,支吾着答:“我、我……我与梅子姐去郊外游、游……游河去了!今日天气甚好,我与梅子姐早约好了的……”
砰——
老夫人猛拍了一下桌面,连发髻上的钗环坠挂的明珠都震得簌簌发抖,老夫人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呵喝一声:“撒谎!”
“娘、娘……”
姽婳吓得面容失色,从未见过娘亲如此震怒!又惊又怕,她嗫嚅着,硬了头皮辩解道:“这、这……女儿哪敢撒谎,女儿说的都是、是……真的、真的……”
一语未毕,与堂屋隔了层门帘子的内宅里走出一人,一掀厚厚的布帘子,疾步走到堂屋的人,冲着姽婳喊了声:“妹子!”
只这一声,可把姽婳唤得惊了魂似的,浑身一哆嗦,骇然震愣地看着那人,她呆呆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梅子姐!
“你可算回来了,真是把姐姐我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