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心梅疾步上前,拉住姽婳的手,真个像是急得不行,嘴里头一番关切,却有意无意的、恰好戳破了姽婳急欲隐瞒而撒的这谎,“妹子,你这一整天的去哪里了?不是约好了要与我一道出游吗?怎的我一来你却不在家中了?你到底是去哪儿了?让伯母也很是担心!”
“我、我……”
姽婳被梅子姐拉住的那只手,开始发颤、指尖渐渐发凉。
“你什么?”老夫人脸色铁青,发簪子簌簌抖动,“说呀!这会儿,你那根舌头是被贼猫给叼走了?!”
“伯母别急,小心急坏身子!”
伊心梅今儿是一大早地赶来了,却仍扑了个空,她索性候在这里守株待兔——这兔子好不容易回笼子,让她逮个正着,说什么也不会轻易松手的,这不,她紧拉了姽婳的手,嘴里头脆快得很:“妹子,你还是实话实说了吧,可别让伯母整日里为你提心吊胆的!”
“你、你……”
姽婳心中委实气苦,她是哪里得罪梅子姐了?梅子姐分明是知道她、她……莫非,这是在怨她没带她一同去与庄离公子郊游放风筝?
“哟,妹子你结巴啥呀?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有啥事不能与自家人明着讲的?”
伊心梅拉着人一口一个“妹子”唤得亲热,脸面上还端着万分关切的表情,偏偏是个心眼儿小、爱计较的人——昨儿她就觉察出庄离公子与姽婳喁喁私语了一阵、似有暗昧,果不其然,当真瞒着她去与庄公子幽会去了……她吃不到嘴的葡萄,那就是酸的!
这酸味儿憋久了,她也不知怎的,这会儿看姽婳变了颜色、如犯了错的孩子、在亲娘面前万分忌惮的模样,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拉着姽婳的手,幸灾乐祸似的,伊心梅嘴角隐隐发笑,赖着不走,就等着看一出好戏。
“萼儿,小姐今日去哪里了?”
女儿不出声,老夫人的目光就瞄向了丫鬟。
名唤“萼儿”的丫鬟,恰巧在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被夫人逮个正着,躲是躲不过去了,哑巴丫鬟愁着脸、瞄了瞄小姐,又扬了扬手中的那只纸鸢,打哑谜似的、两手一阵比画,老夫人居然看明白了,这一看明白,老夫人的脸色一连三变——震惊、担忧、惧怕……极少见娘亲脸上出现这样复杂的神色,姽婳心知不妙:这回定要受罚了!
“婳儿,随我进内宅!”
碍于堂屋有外人在,老夫人是憋了气的,噔噔噔,往里屋内宅去了。
“梅子姐,你回去吧!我自会与我娘解释的!”
心中虽气,但还不至于为这事与梅子姐闹翻脸,姽婳心里头有了打算,挣脱了梅子姐的手,径自随着娘亲往里屋去了。
伊心梅独自愣在了堂屋,心里很是诧异——老夫人怎的未当场发怒、喝令姽婳再不得出门半步?
唯有、唯有……禁足姽婳,庄公子才无法再见到她……
“表小姐,您……”门丁在堂屋外的走廊上打了个手势,那是请客人自便的手势。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看丫鬟、门丁都自觉退下了,伊心梅犹豫了一下,目光瞄到了堂屋与内宅仅一帘相隔的地方——
那道门帘子上!
厚厚的门帘,将堂屋和里屋隔开了,内宅里,老夫人脸色铁青地站着,以一种奇怪而复杂的目光盯着姽婳,看得自家女儿都心头发怵时,老夫人开了口:
“萼儿‘说’——你今日与一位公子在郊外放风筝?”
“……是。”
纸包不住火,姽婳心知是瞒不下去了,索性坦白承认。
“是哪家的公子?”老夫人追问。
“庄离庄公子。”姽婳答。
“庄……离?”陌生的名字,从未听人提起过。老夫人略一沉吟,道:“婳儿,往后不要再与陌生的公子见面,你想去放风筝,可以找家丁陪同,也可以让心梅这孩子陪着你……”
“娘!”姽婳不依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她既已不是三岁孩子,哪还用得着家丁陪在家里玩这躲猫猫似的游戏?
“乖,婳儿要听话!”老夫人半哄、半劝,“咱们家的后花园里,也是可以放风筝的。太无聊时,学些女工织绣,或者让你心梅姐姐来府上陪读……”
“娘!”姽婳还是不依,“家里可闷了,我也不想学什么女工!”
“怎么?”当娘的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孩子的心思,“莫非你,还想与那个叫什么离的公子见面?”
“是庄离公子!”姽婳幽幽低了头,羞怩地捏着衣角,“他、他人很好、很好!”
老夫人本以为她是贪图个好玩,先好言好语劝着,此刻,见了姽婳这小女儿家似的羞怩之态,老夫人神色一变,震惊地瞪着她,口中喃喃:“你、你……你莫非是……”
“娘!”什么都逃不过娘亲的眼力洞察,姽婳烫红了脸,掩饰不住心里的悸动,带着些些撒娇似的口吻,索性央求道:“女儿真的挺喜欢庄离公子的……”
“什么?!喜欢?!”
老夫人浑身一震,噔噔噔,后退三步,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娘?您怎么啦?”姽婳一惊:娘亲今日是怎么了?怎的看她时的眼神变得如此古怪?
“娘,您不知道……”自个儿瞎猜着娘许是怕旁人说闲话,她急忙接道:“庄离公子人品可好了!饱读诗书,又会画画儿……喏!娘亲喜欢的那几张观音像,可都是庄公子画的……”
“不可以!”
一声断喝,老夫人颤颤地扶住了桌沿,似听到了最可怕的事,盯着姽婳时,古怪的眼色里竟浮了丝忧惧,“你不可以喜欢他!你、你……”颤手指着姽婳,老夫人突来一句:“你不可以喜欢任何一位公子!绝对不可以!”
听得有些迷糊,姽婳还当娘亲是门第观念,瞧不上庄离公子,“娘!庄公子虽出身贫寒、尚未考取功名,但、但女儿是真心喜欢他!”
“闭嘴!”
啪——
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姽婳脸上。
捧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颊,姽婳看着怒不可遏的娘,呆住了——打出生起,记忆里,娘亲就从未打过她,虽平日对她严于管教,但都不曾动手打过她,今日,娘竟打了她?竟打了她!
“从今日开始,你不准再踏出家门半步,给我好好闭门思过!”
甩出这一巴掌,眼瞅着姽婳呆呆捧住了脸、眼中泛泪的模样,老夫人心里也很是痛惜,更多的却是……焦急与忧惧!
“为什么……”
啪嗒!一滴泪水滑落,姽婳哭了,怎样也想不通,平日里待她很好的娘亲,今日这是怎么了?娘甚至连庄离公子的面都未见过,就要彻底断了她这个念头,娘她怎会变得……如此蛮不讲理?
“娘……您让我打小只与梅子姐亲近,我便从未与别家姐妹亲近过。您让我每月只准出门三次,我便每月只出门三次,次次还要梅子姐陪着您才放心。您让我平日里不要与闲杂人接触,我便甚少与陌生人说话……”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她却总觉活生生的、如同在坐牢一般!连身边使唤的丫鬟,都是个哑巴,平日里都没人陪她说说话儿、闷得慌了,也只能找梅子姐做伴儿,偏偏梅子姐一来,不是取笑她、就是与她挣抢新鲜好玩的东西,抢到手后再来炫耀给她看……
她总是忍让、忍让……
娘分明是知道她心中苦闷得慌,偏还看着她吃亏也不做声,就这样限制了她的自由!
如今,竟还严令她禁足于家中,不得再去见庄离公子……
不能与庄公子见面……
“女儿事事都依您,只是……女儿如今长大了,您就不必事事操心!女儿知道……庄公子是个好人,他、他待女儿真的很好、很好……”
“长大了?!你就要胡来了么!就不想再听母亲的话了么!”
听她说“长大了”,老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似乎宁愿这个女儿永远不会长大!
“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当下也急了,“女儿尊敬您,也会孝敬您,但、但您总不能这么不讲理!”
“当娘的讲的话,那就是天大的理!”从未忤逆过她的姽婳,竟如此大不孝!老夫人气得浑身发颤,一拍桌子,冲口说了句:“除非,你不想当我的女儿了!”
这话,说得极重!一下子就震住了姽婳。
姽婳低了头,流着泪,猝然屈膝,“砰”的一声,跪在了老夫人面前,豁出去似的,闷着声儿地磕头,一径儿地磕、不停地磕……
咚、咚、咚……
脑门子叩在地上的声响,直直击入老夫人心里,“你、你非要去见他?你、你当真就那么喜欢人家?”一字一字的,都在颤抖,见姽婳闷着声儿的、点了个头,老夫人突然瘫软了身子,跌坐到了地上。
“娘?!”
姽婳慌了,蹭着膝盖挪上前来,慌忙去扶老夫人时,猝然的,老夫人伸出了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裙领口,“嘶啦”一声,双手猛力一扯,竟将半片衣襟撕扯开来!
“啊——”
姽婳大惊失色,慌忙伸手去抓紧敞开的领口时,却被老夫人劈手打落,“娘,您做什么呀?!”打小,娘亲就不允旁人触碰她的身子,连哑巴丫鬟都未曾服侍她沐浴过,一直以来,姽婳都以为那是云英未嫁的女孩应守的规矩,不能让旁人窥伺了处子之身,即便在至亲的人面前也不可衣衫不整,偏襟小袄子束高领、百褶长裙里还有亵裤,平日连脚尖儿都不敢露的她,冷不丁的却遭娘亲撕扯了衣襟,姽婳骇然震愣住了,双手手腕被娘亲捉住,猛一抬头,对上了老夫人的眼。
娘亲此刻的眼神,她一辈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夫人眼中有泪,碎碎的泪花,包含着莫名复杂的情绪,激荡在心口,心头像是被生生地揪痛,老夫人浑身都在发抖,目光却直直地盯在姽婳半敞了的胸口——那一片皎皎莹润的胸膛半露,平坦、毫无起伏,袒露出的,却是纤瘦而青涩的少年之躯!
“婳儿……”老夫人哭泣般地唤她,“你从未见过男子之身吧?”
“啊?!”
姽婳又惊又急、又羞又愕,遮掩不了袒露的胸部,又听娘亲说这不着边际似的话,她几乎怀疑:娘亲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致精神失常了?这男子之身岂是她这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孩所能窥见的!
“为娘让你看看男子之身吧!”
老夫人一语令姽婳惊得呆住,老夫人却松开了她的手腕,颤手指了指她半敞的胸口。
指着姽婳光洁平坦的胸膛,老夫人一字一句地道:“这,就是男子之身!”
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当头劈下!猝然间,姽婳如遭雷噬,连着灵魂都硬生生似被劈作了两半!
娘亲,刚刚说了什么?
男子之身?
娘亲说她这……就是男子之身?
瞪大的眼睛里,映入老夫人再认真不过的眼神,她开始动摇了,一下一下的,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半敞的胸膛,仿佛突然间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僵坐着,无法动弹、无法言语,就那样呆呆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那片光洁平整的胸膛!
颤颤的伸手,触摸着自己的胸口,那触感硬硬的,不似无意间碰触到的梅子姐的胸部,软软的、富有弹性,还会高高的耸起……
我说姽婳妹子,你这人怎么光长个儿不长胸呀?女孩子家没点胸部,可真像发不出的馒头!
我说姽婳妹子,你怎的还不缠足裹个小脚?女孩子家不缠足小心嫁不到好人家!
我说姽婳妹子,你这伤风感冒啥时能好?嗓子眼里揉进沙子了?沙哑得像鸭子叫!
我说姽婳妹子……
“不、不——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呜咽一声,她猛地抱住了头,心很乱也很慌,往日也曾隐隐的,发觉自己身上的某些特征,真的与梅子姐不同,与其他女孩家不同,但都未往深处想,直到、直到被娘亲一语戳破……
“婳儿,你是个男孩子呀!”
老夫人脸上老泪纵横,一个隐瞒了十六年的秘密,终于被她逐渐揭开了——
“我们收养你时,你才刚出生不到一个月,你真正的双亲曾有恩于我们家,在他们遭受朝廷迫害,株连九族、刑场斩首之前,我与你爹偷偷地将你抱来,为恩公家保留下一缕香火,却不敢将你当男孩儿养,只对外宣称——我给你爹生下了个女儿!我们家中就有了你这个女儿!”
“我们虽将你当女孩儿养大,但也顾虑到要为九泉之下的恩公延续香火——你毕竟是个男儿身呀!因此,我与你爹合计着,让你打小与心梅多接触,本家与伊家原是表亲关系,将来你二人长大了,便可私守终生!”
“本想等你满十八岁时,再将此事和盘托出,在那之前,你也绝不可喜欢上任何一位公子!绝对不可以!”
“你与心梅才是有真正婚约的!”
姽婳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发寒发怵,一时无法接受老夫人所说的话,她心里很乱很乱,乱得快要崩溃时,突然听到外面“乒哐当啷”之声骤然响起,似有什么东西被撞翻打碎了。
“谁?!”
老夫人大惊,慌忙起身冲出去,一掀门帘子……
堂屋与内宅相连的那层门帘一掀,姽婳看到堂屋那头被人撞倒了一只花架,原本摆放在上面的花盆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堂屋里却没了人影,屋外惊逃而去的那个背影,很是眼熟,似乎是……
梅子姐?!
一股寒气从心口蹿到指尖,十根手指一根根的、颤抖起来,姽婳刷白了脸,僵坐在内宅里,动也不动,眼睛定定的、看着那抹熟悉的背影惊逃的方向,突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噩梦,一切原本很美好的东西都被摧毁得那么突然,一切本是真实的东西突然变得虚伪,一切的一切都突然变得那么不真实……
长长的梦魇里,虚幻和真实交替着,浑浑噩噩之中,姽婳感觉被人猛力推了一把,“砰”的一声,脑门子磕在地上,她痛得皱了眉,睁开眼,茫然看看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