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也想明白了,不想自家女儿受这委屈,何家倒不如退了这门娃娃亲!”
一句话,惊了门里人,半晌不闻“女儿”应答,何当家摇摇头、叹了口气,默然离开。
小倩在房里头,反复想着何允泷方才的话,一想到何家当真有退婚的意念,她更是心慌,也更加难过!
一个人在屋子里胡思乱想,眼泪也哭干了……
彻夜无眠,她眼前总是晃动着他的身影。擦干泪水,披上衣裳,挑灯坐起,她把那幅凤凰彩锦取出来,用红色丝线绣了朵云彩,遮盖了那点殷红血渍。
翌日,她携着凤凰彩锦去了何允泷的书房中。
疼爱她的何大当家明白了“女儿”的心思,终于不再提退婚之事,反倒遣了仆人连日将凤凰彩锦送到知州衙门,仆人回来捎带了一个消息:
知州李大人明日应邀奔赴名花山庄!
“往年,婉儿也会去……”何允泷想了想,让丫鬟把这消息报给了婉儿,去或不去,就看婉儿如何决定了!
小倩得知这消息后,并未立刻做决定,而是反锁了房门,不允仆人丫鬟前来打扰,独自在房中梳洗妥当,换了衣裙,挽发坐在栉妆台前,持了把梳子细细梳直了长发,照着镜子,手指轻轻拢一拢刘海,指尖扫过眉梢,眉色清秀,衬得略显红肿的眼,眼中尽是惆怅、失落……
她放下镜子,打开栉妆台上一个盒子,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象牙镂花的精致眉笔,盯着盒中眉笔幽幽出神片刻,伸出手来将它取出,尚未往笔端沾上描眉的黛色粉末,却又把笔搁了下来,照着镜中自己的脸,面颊上开的粉莲,铭刻着勾栏院那晚发生的事,她神色异样,口中喃喃:
“香尘姐,我如何能让自己……成为你?”
看着镜子里一抹倒影,她的耳边却响起了镜缘师太的那番良言:
“你听到的钟声或许……它就响自你心中!”
“响自我心中?”
“你心中不正有一份愿望吗?每个人心中都存有愿望,那是一种信念!一种执著!不同的是有些人只会等待、祈求,消极的等着盼着奇迹降临,有些人则是寻找挖掘,亲手创造奇迹!”
“若能一切重来,贫尼不愿再畏缩、逃避,更不愿吞食懊恼、遗憾!可叹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岁月打磨,也磨不尽的惆怅、失落!磨不尽哪……”
惆怅?失落?
是啊,这正是她此时的心境,她的等待,等着“天赐良缘”,才落得今日徒自兴叹!真要再继续等下去、等到韶华流逝、一切都一去不复返,再独自尝尽那后悔、惆怅、失落的滋味?
错、错、错!
若是再有机会遇见他,她定要把握住良机,把他与她之间的这缘分,紧紧把握住!
施主看来是红鸾星动,月老已赐下良缘,只是不知红线彼端是否绑在你心中所念之人的手指上?
红鸾星动?!
小倩死死盯着镜子里的倒影。
噗嗤——
烛火熄灭。
蜡烛也流干了泪,角落里一盏犀照的琉璃灯却幽幽亮了起来,笼出一圈焰色光晕,罩着坐在栉妆台前的人儿,凝坐不动,小倩依旧死死盯着镜子,神色越发怪异,镜子被犀照的灯折射得发亮,照一照镜子——
镜子里倒影着的那张脸,隐约的,叠了层阴影,镜中人看似清澈如水的眼眸,慧黠地冲小倩眨了眨,眼底满是无奈和怜惜,像是……香尘在看着她!
“当个小倩之人真好!”照着镜子,小倩冲镜中叠的那张脸说道:“人若小倩,活着时就不会感受情殇……不会心痛……”
“……没有为情所困,也没有为情所伤,做人真难!”映在镜中的人,动了动嘴唇,凄然哀郁的声音忽转,变得淡然柔婉,却也是轻轻一叹:“当个凡人……真难!倒不如……成妖!”
“成了妖,能做许多凡人不能做的事,还能……”
“还能勾了凡人的心!”
“将凡人的心随意玩弄于股掌之中……”
“若能得了他的心……”
“若能得了他的心……成妖又如何?”
与镜中倒影的自己说着说着,内心的声音似乎透过镜子又传达回来,越发清晰,镜中人的表情与镜外的她,一笑、一哭,似哭似笑,渐渐糅合成一种非常诡异的神态,如妖似怪!
“做凡人太难……”
“若能得了他的心……成妖又如何?”
“成妖又如何!”
她颤巍巍地站起,抓来一根残烛,往犀照的灯盏里取了火种,镜子里蹿然着毒烈的火苗,映入眸中,镜中人本是淡然轻叹的表情倏地一变,眼底竟浮了惊恐之色!
“你怕火?”看到镜子里那张脸忽变的表情,小倩却兀自言语,“怕什么自然就会去回避什么!小倩以往最怕人……说我是……妖孽!”
“真要烧起来……你怕不怕?”看到镜中人惊怵万分的脸,小倩忽然笑了,“别怕,香尘姐,看着它!这火苗真美……看着它,看着……”
妖艳扭动的火蛇蹿入眼底,毒辣辣地烫在心口!
眼底弥漫着泪水,她一步步走向那面镜子,举烛,照着镜子,眼前仿佛能浮现出冯家那夜冲天的火光……
她是个不祥的人!
是不是娶了她……都要遭受厄运?
不!绝不是!
她只是错嫁了两回,这一次,她是真心想要嫁个如意郎!
这一次,不会再错了……
砰——
蹿了火苗的蜡烛,落在了脚根旁,倏地引燃了裙摆布角……
喀嚓——
捧到手中的那面镜子,突然裂了条缝隙,映在镜面上的容颜模糊了,却清晰倒影出一双眼睛,带着毅然决绝的眼神……
成了妖,就当不成凡人……
成了妖,再无回头路,你,不后悔?
小、倩、绝、不、后、悔!
一缕淡渺的轻烟袅袅缭绕在周身,裙摆燃的火焰猝然蹿高……
一丝妖异的火光顺着裙摆,如蛇扭动,缠绕而上……
窗子上音乐映出一片红芒……
哐啷——
房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发觉屋中似有异样火光的虎娃冲了进来,破门而入的一刹那,他看到了非常奇特的一幕——
小倩浑身沐浴在火焰中,层层绽开的火焰如莲千瓣,火光中的人儿犹如脱胎换骨,洗练一新,乌黑的长发褪去了颜色,变得银白如霜!
“丫头?!”
一声惊呼,浮升在火莲之中的小倩蓦然回首,苍白的脸上,一双艳色如妖的红色瞳人!银发红瞳的妖!触目惊心的倒影在虎娃眼底,如被红瞳烧灼,虎娃眼底倏地浮出琥珀之色,透明如镜,映了银发红瞳的妖异面容!
二人对视的一刹那,火焰扑腾而起,迸射出一道光,将破门而入的虎娃射飞出去,房门砰然关闭,窗纸上映的妖异火光猝然消失,屋子里静悄悄的。
虎娃飞跌在地上,昏厥了片刻,醒来时,神色茫然,失去片刻记忆般的,浑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当自己不小心打了一个盹,醒来时看了看小倩的窗口,屋子里暗暗的,房中人似是熄灯入睡了,他便放下心来,在门外守了片刻后,径自离开。
翌日,崭新的一辆黄沉香雕花的华贵马车停在了何府门外,何大当家出门经商,夫人成了一家之主,擅自打点一切,她让赶车的虎娃在门外候着,再催着丫鬟们去请小姐出来,青玉和紫玉刚起床张罗完早膳,打包了些点心、干粮,也顾不得歇口气,小步跑向园中小楼,直奔小姐闺房。
虎子半倚着马车,仰头看看天色微亮,时辰尚早,他不知丫头这次出门要做什么去,只当平常般的一次出游,女儿家总要打扮一番,他等在门外,掏出石头、小刀,刻镂石雕,打发时间。
何府那片林苑里,石拱桥、荷花池、假山错叠、亭台水榭,倒有几分宫苑风格,园中小楼题名——采香小筑!楼里头丫鬟进进出出,端着木匣子,匣子上搁了水粉、首饰、衣料,也有些点心,一样样地端进楼中一间闺房,出来时,丫鬟手上端的木匣子便空了。
虎娃在门外枯等,足足候了三个时辰,午时将至,请进门的老裁缝扶梯走了出来,小楼外响了一阵惊呼声,小姐闺房的门终于敞开了,两个大丫鬟扶着小姐从门里缓缓走出,每走一层楼梯口,丫鬟便要高声喊一句吉祥话儿,到了楼门口,门前洒了些花瓣、摆着一个玉枕头,枕头上搁了一把玉雕的桂枝,桂枝上挑着一双红艳艳的绣花鞋儿,鞋面上金丝绣的一只金凤凰飘逸了尾翼,流云托翼。丫鬟们在水盆里洗净了手,摘下桂枝上那双绣花鞋,给小姐换上,弓底的三寸金莲蹬着酒盅般的莲托,俏生生跨过玉枕头,一步步走出门来。
小倩容光焕发,一身盛装,如同出阁的新嫁娘,唇点鸳鸯、眉剪春山、搽胭脂涂丹蔻、挽髻缀簪、璎珞垂搭,精心粉饰的花容俏丽无双!一袭香云纱,金丝绣线的富贵牡丹纹饰,胸口薄如蝉翼的轻纱里曼妙曲线若隐若现,袖口洒金边,莹莹皓腕圈着两环儿翡翠镯子,褶了千层的留仙裙褶下凤头微露,绣花鞋面金凤展翅,莲托下巧藏金莲印,步步绽莲,步步遗香!
环佩丁冬,伊人款款走来,午时艳阳照着盛装艳容的她,丰颊盈满光华,锦裳灿灿,周身似笼在金色光环之中,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虎娃微眯了眸子,目光一直一直迎着她走出来,看她挺直了脊梁、臂弯里挽了长长一根飘逸的云罗绸带,双手叠拢在束胸的流苏飘带结的蝴蝶扣前,步态款款——生性怯弱的人儿竟也脱胎换骨一般沾了几分贵气、仪态端正淑雅!竟当真似个大家闺秀!
何夫人看得热泪盈眶,口中喃喃:“婉儿许是记起了什么,当真变回了为娘所熟悉的婉儿!”
疾步迎上前,冲女儿一番叮嘱,何夫人就让开了路,放心地看女儿迈出门外去。
款步走到门外停的马车旁,看看车厢上雕刻的流云纹、镂空的窗框花纹,沉香木雕果属上品!乘坐如此华贵的马车自是风光无限,她打量得极为仔细,心中也颇为满意,而后又瞄了虎娃一眼,眼底隐了几分忐忑,却在看清虎娃怔愣的模样后,暗自松了口气,慢步上前,淡淡说了句:
“咱们走吧。”
虎娃愣了片刻,鼻端闻着一缕天香般的芬芳,烫红着脸诺诺连声,变戏法似的往背后一捞,竟从车座上捞了张小板凳来,垫在马车旁,憨笑着冲她伸出手来。
小倩盯着垫在马车旁的那张小板凳,心绪隐隐触动,想到虎娃这一路来坎坷相伴,当真对她极是照顾,到了嘴边的婉拒之词又咽了回去,搭着他的手踩住小板凳登上了马车!
“出城门!”
简单明了地交代一句,她接了丫鬟递来的一杯饯行酒,微微润了润唇,兰花指沾着酒水泼洒在地上,猛一扬手,砰然往地上掷碎了酒盏,如同断了退路一般,她决然不再回头望,催着虎娃将马车驶离何府。
“去名花山庄!”
驱车出了鸳鸯小镇,一路往东,寻一条最快的捷径,直奔比邻另一座县城——
德阳县北,绵竹镇中,一路明山秀水,繁花似锦。
那芳菲四溢的花香,燕燕轻盈、莺莺娇软,醉了多少风情万种墨客、名流雅士。
绵竹镇绿猗亭中便有宫中墨宝留于亭柱,不知是哪位花心世子提诗赞曰:
绵竹山中四时春,一丘一壑也花心。
不知天香今何在,妙手笑指名花缘。
名花缘,指称此镇与花结缘,为花神所眷顾。
全镇三百余户人家,以栽培名贵花卉谋生,祖祖辈辈传承着一种奇特的风俗——
年年春暖花开时,镇上都会举办一次“名花会”,届时将由族长选出一位色艺冠绝的名门之花、仕女花魁,由九十九名花童手持各类花束,挨个往花魁身上轻轻抽打一下,粉粉盈盈的花瓣纷落如雨,花魁便沐浴在花瓣雨中,直至长发、眉心、双唇乃至周身皆缀满花瓣,芳馥弥漫,手中再接来一束这一年最新栽培的名贵花卉,由一位诗、书、画三绝的名士当场为其作画。云聚在此的商贾会为这一年的花魁与新栽培的花卉取一个花名。
这样的风俗,使得小镇的花卉买卖蒸蒸日上,美名远扬。
今春,又是恰逢名花盛事,出身名门的女子纷至沓来,只为一展才艺,夺花魁之衔,成名花流芳!
去往名花山庄的路上,幽径芳圃间,处处可见山茶、芍药、牡丹……点点簇簇,姹紫嫣红。
忽见小路另一头又远远地奔来一班子衙役,拎锣抬轿,那打锣的一路跑在轿子前方,气喘吁吁,一面猛追走远的布衣人儿,一面扯开了嗓门喊:“大人!大人哪!您走慢些,等等小的们哪!”
官轿一颠一颠地从路人眼前晃过,有人指住那顶官轿惊问:“那顶八抬大轿上的纹饰图案,可不正是知州李大人的官轿?”
“知州大人也来了?”路旁花丛里有人吃吃笑道,“今年的名花会可要热闹了!”
路人闻声一惊,回眸望去,愕然发现路旁花圃里原本开得灿烂似锦的繁花竟在瞬间纷纷凋零,零落一地的花瓣被风卷动,泥地上隐约显露了两枚金粉洒落的精巧莲花印,一缕奇香随风远……
穿出林荫小道,柳暗花明处,又闻鸟鸣之声,如带般碎玉溅珠的细瀑流泉,便从山腰的一块突崖之上垂挂下来,水花晶莹的闪跳里,汇成一弯小小水潭,又沿着一条浅溪往低处蜿蜓流去;水潭的旁边,稍稍往高处去约丈多远,是一片蓊郁的林木,隐约可见琉璃脆瓦、飞钩重角闪现云树梢头——隐藏在林中的,果然是一座山庄。
山庄大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尊青铜巨鼎,仰承天露、福泽绵厚,一条坦荡的青石路面铺展在众人眼前,客人陆续到来,马车相继驶入。
一辆沉香木雕华贵马车随宾客车辆鱼贯而入、早早进了山庄后,那顶官轿也一溜儿抬到了坐落于绵竹镇以南、南山中的名花山庄门前,朱漆庄门大敞,早已有人候在门外。
官轿一落,一个头戴珠顶瓜皮小圆帽、身穿团花寿纹紫长褂的白胡子老头笑呵呵地迎上前来,挂在衣襟上的一只黄金镂框、玛瑙缀珠的精巧小算盘一晃一晃。此人正是花氏一族的族长、名花山庄老庄主,名儿挺有意思,竟叫花钱多。
虽是花甲之龄,笑口常开的老头子仍精神矍铄,脚步稳健,走到轿帘子前,作揖笑道:“大人可来了!小老儿已在庄中敬备菲酌,请大人入庄小酌几杯,提提神,今儿晚上庄中便有名花盛宴!”
话落,轿子里却没个动静,花钱多躬身再请,却见轿内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轿门帘掀开了,打轿子里头出来的却是一个两鬓苍苍的老婆子,拄着拐杖一颤一颤地走到愣了神的花钱多面前,慢吞吞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掉了牙的瘪嘴嚅嚅吐出话来:“老庄主认不得老婆子了?我那闺女春花在庄子里当洗衣嫂都有二十多载了,老婆子想来看看闺女,这老寒腿又不太灵便,亏了那位官爷让老婆子乘上轿子……哎,那位善心的官爷呢?老婆子还没跟他道声谢,待会儿得让咱闺女送他几颗鸡蛋……”絮絮叨叨的一番话透着村婆子淳朴的性子。
遭这黄脸糟婆子的手往他手背上这么一拍,花钱多脸色丕变,急退三步,听得这村婆子提及“官爷”二字,他才压了火气,接过仆人递来的一块湿巾,往手背上不停地擦拭,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原来是春花老母!阿贵,领她到后门,入偏院见见春花。”
仆人带走村婆子,花钱多又问官轿前鸣锣开道的衙役:“知州老爷所乘的轿子还在路上吧?”
拎锣的衙役瞪了他一眼,可来气了:“你没长眼哪?大人不就站在你面前么!”
花钱多大吃一惊,看看前方,仍未看到穿官服的大老爷,心里正纳闷,肩头已被人拍了一下,匆忙转身,这才发现自个身边站着一个银衣披风的人儿,人儿笑意淡淡,语声徐缓:“庄主前日遣人前来州衙捎信,称名花山庄的红梅姑娘香逝,本官收到信函已兼程而来,不知红梅姑娘是猝死亦或病逝?庄主因何不将命案先报至县衙?”
“李公子?!多年未见,怎的如此清瘦了?”花钱多脱口惊呼,瞪大眼睛望着李之仪,忽又抚掌笑道:“小老儿素闻本届新任知州为官清廉,今日一见,大人果然乐善好施,让了官轿给老人家,自个儿一路走着来……辛苦、辛苦!”多年前,李公子还未为官;多年后,身入凤凰池,得众人景仰;多年未见,身份不同,商贾人家自然是逢迎拍马!
“庄主!”看着此人的眼神表情,李之仪心生疑窦,“你只需回答本官,庄中确有命案否?”
花钱多笑声一窒,搓着手打个哈哈:“这个嘛……大人先不忙查案,今夜不妨在庄中赏一回名花盛宴……”